阅读下面文字,完成问题。通往滴水泉的路
李娟
最早的时候,通往滴水泉的路只有乌斯曼小道。乌斯曼是一百年前那个被称为“哈萨克王”的鼎鼎有名的阿尔泰土匪头子。
更早一些,这片茫茫戈壁上,牧民之间神秘流传着一种说法,就在戈壁滩最最干渴的腹心地带,在那里的某个角落,深深地掩藏着一眼奇迹的泉水。水从石头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掉进地面上的水洼中,夜以继日,寒署不息。那里有着一小片青翠静谥的草地,有几丛茂盛的灌木,水流在草丛间闪烁,沼泽边生满了苔藓。那是一片狭小而坚定的沙漠绿洲——有人声称亲眼目睹过那幕情景,当时他身处迷途,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已经意识昏茫、濒临死亡了,这时他一脚踩入滴水泉四周的潮湿的草丛中,顿时感激得痛哭起来。他在那里痛饮清冽的甘泉,泪流满面。
然而战乱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静的角落。滴水泉最终还是从牧民世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中现身了,它的确切位置在戈壁滩的遥远之处被圈点了出来。乌斯曼的烈马走出了一条忽明忽暗的羊肠小道,笔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连天的年月里,他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马缰,无数次孤身前往这隐蔽的绿洲,补充给养,这是乌斯曼的传奇,也是滴水泉的传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要到乌鲁木齐的话,只能搭乘拉矿石的卡车,沿东北面的群山颠簸好几天。这条“东线”道路只在夏天通畅,到了冬天,去乌鲁木齐只能走通过滴水泉的那条路。
司机们路过滴水泉,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当时天色早晚,都会停下来歇一宿。打水洗漱,升火烧茶泡干粮。等过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又将是几天几夜无边无际的荒凉。后来,有一对从内地来到新疆的夫妻经历种种辗转来到滴水泉,在泉边扎起了帐篷,开了一家简陋的小饭馆,菜蔬粮油全都由过往的司机捎送。这样一个小店对于司机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一般。于是,在往返这片漫漫戈壁滩时,总算可以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了。
然而这对夫妻,他们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讨生活,不只是辛苦,更多的是寂寞吧?常常一连几天,门口的土路上也不会经过一辆车。再后来,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女人走了,那个男人也没有等待,不久后也走了。滴水泉又恢复了深沉的寂静。
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又发生了怎么样的周折,那个女人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司机出现在了滴水泉。饭馆重新开张了,泉水边还放养了几只鸡,简陋的餐桌上出现了鸡蛋和鸡肉。小饭馆有了住宿的地方,虽然只是一面大通铺。
总会有一些日子,大家提前约好了似的,突然间会有很多人同时光临滴水泉。那时,饭桌前的板凳都不够用了,大家捧着饭碗黑压压蹲了一屋子。睡觉的地方更是不够用,女主人把饭桌拼起来,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还在地上铺塑料布和毡子。一房子横七竖八躺满熟睡的身体。
那一年,从乌鲁木齐到富蕴县的班车也开通了,每星期对发一趟。他们的生意极好,滴水泉从未曾如此热闹过。于是两人决定把店面扩大。
整个夏天里,当车辆穿行在东线的群山中时,滴水泉是悄寂无声的。两个人决定用这段时间盖几间新房子。
他们把泉水下的水坑挖成深深的池子,又挖了引水渠一直通向店门口。
泉水很细弱,他们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水池一次次蓄满,用这水和泥巴打土坯。晾干后,土墙很快砌了起来。他们又赶着马车,从几百公里以外拉来木头架檩子搭椽子。在屋顶铺上干草和厚厚的房泥。
就这样累死累活干了一整个夏天,房子渐渐起来了,新的饭桌打制好了,也添了两个屋子的新床。他们坐下来等待冬天,等待大雪,等待第一辆车辆在门口鸣笛刹车,等待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等待人间的喧哗再一次点燃滴水泉。
但是,他们一直等到现在。
就在他们盖好房子的第二年,新公路在戈壁另一端建成通车了。通往滴水泉的路,被抛弃了。它们空荡荡地敞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的车辙印如做梦一般遗留在上面,它们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新的道路如锋利的刀口,笔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走这条路,一两天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飞速地经过,不作稍刻的停留。
滴水泉的故事结束了吗?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远方静静滴落的水珠,还有意义可被赋予吗?再也不需要有那么一条路通向它了吗?再也不需要艰难的跋涉和挣扎的生活来换取它的一点点滋润了吗?我们如今所能得到的一切,全都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了吗?
还有两个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绿洲上,仍然还在泉水边守着一滴滴下落的泉水,日以继夜和泥、打土坯,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漫长时间里,冲着天空仰起年轻的微笑的面孔。只有他们仍然还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美梦不受丝毫惊扰。
当我在这片荒野里走着,不知不觉又走上了通往滴水泉的旧道。茫茫野地上,路的痕迹如此清晰,便不由得清楚地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勇敢地对那个年轻的司机说:“我们去滴水泉吧!”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