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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鞋匠
侯德云
元旦前几天,我走在路上,感觉好像地面不平。原来是鞋出了问题:后跟磨偏,挺严重。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修鞋匠老刘。
老刘长年累月在路边的老柳树底下忙碌。他的修鞋摊,夏天有凉棚,一张很大的太阳伞;冬天有暖棚,暖棚像帐篷一样,里边生着火炉,烟囱冒着烟。后来暖棚升级换代,变成一辆报废的微型面包车,锈迹斑斑,但还算完好,一个窟窿眼儿都没有。
我一年总有三回五回,找老刘修修鞋,有时也找他擦擦鞋。老刘是那种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能修鞋,能擦鞋,还会修伞……老刘脾气不太好。修鞋时,手上忙一分子,嘴上也忙一分子,叨叨叨,骂人。我对老刘骂娘这一业余爱好,颇有些腹诽。不过,至今我仍然觉得,老刘虽然手脏嘴黑,但他赚的钱,很干净。我敬重所有赚干净钱、花干净钱的人。
发现鞋跟磨损的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老刘的修鞋摊,也就是“微面”。敲门,没回应。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往里瞅,发现里面没人,只胡乱堆放一些杂物,他的修鞋工具,也在里面。
怎么回事呢?你老刘享受教师待遇,放寒假了?
我站在“微面”旁边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这么大个城市,不可能只有老刘一家修鞋摊。于是信步走去,从十字路口拐弯,向南。走出不到百米,发现路边一棵合欢树的树杈上,挂着一张纸牌,牌子上写着“修鞋,电话17153……”。合欢树旁边,是一堵墙。墙下,放着掌鞋的铁脚、补鞋机和马扎。还有一个木箱,上了锁。
我掏出手机,给纸牌上的号码打电话。对方是一个老男人。我说修鞋。老男人说他吃完饭就来。
终于见面,发现这位修鞋匠跟老刘完全相反,瘦。年龄看起来也大些。
天有些阴,北风打着口哨,呜呜呜,像哭。瘦老头的衣装有些凄凉。一项老式火车头棉帽,一件黑灰暗格的外套,肥大且鼓囊囊的黑棉裤,老式大头鞋。这些天,我穿羽绒服都有点儿冷,这老头,你说他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
瘦老头扔给我一双棉拖鞋。我脱了皮鞋,递给他,说,打掌。
瘦老头把一只鞋放下,拿出削皮刀,给另一只鞋的后跟削皮。这是程序。不削皮,鞋掌就粘不上。削了皮,涂上胶水。然后剪一块鞋掌,比量一下位置,嗯,好,粘上,压紧。把鞋倒扣在铁脚上,用鞋匠锤,砰砰砰,钉钉子。弄好一只,再弄另一只。
瘦老头不像老刘那么爱说话。他不说,我说。
我:老哥哥,今年多大岁数了?
瘦老头:70了。
我:退休了不好好在家待着,出来遭这份罪?
瘦老头:退休?一个农民退什么休?
我愣了一下:不是有社保吗?
继续问下去,弄清楚了,瘦老头家住城市郊区,低保户,每年四千块救济费,不够日常开销,这才出来修鞋,平均每月有千八百的收入。
我想起老刘的“微面”:那边,大柳树底下,那个老刘,好像不干了是不是?
瘦老头:你说他啊,60了,退休了,拿养老金回家享福了。咱不能跟人家比啊。
我:你怎么不搬到他那个地角啊,我觉得比这边好点儿。
瘦老头:他倒是愿意我过去,想把那个车壳子卖给我,五百块。买不起啊。
我吓一跳,一个“微面”壳子,竟然要价五百块。
打好鞋掌,我穿上,试了几步,很好,地面很平坦。
问瘦老头,多少钱?回答,五块。我递一张十块的票子给他,说,不用找了。
瘦老头抬起头,看我的脸,笑笑:多要你的钱,怎么好意思。于是他硬找给我五元钱。
这是他第一次抬头看我。
瘦老头看我的瞬间,我眼前陡然飘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
下雪了!一冬天没下雪,但愿这回,能正经地下它一场。天上有更多的雪花,朝我们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