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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在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掠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着的白色的冰凌……
二十年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是炮兵师政委。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
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
他猛一怔。
你一定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
他下了车,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小镇,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满补丁的铺盖。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耶路撒冷的神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围墙缺口)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阵操场上喧闹的孩子,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离开了校门口。
他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往墙根下瞅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就是那个洞,那个下水洞。二十年过去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口,被剧团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撩拨着你的心。
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
唉,我当时是怎样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又黑又脏,臭烘烘。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时,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揪住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来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钱。”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
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
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
政委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的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卖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童年……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瞥,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卖零吃的摊子前。卖包子的呢?
他终于发现了她。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
“多少一个?”
“七分钱一个,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干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穿过小石桥,回到车上。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作者:路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