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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型:文学类文本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普通

辽宁省凤城市一中2020-2021学年高二下学期语文4月月考试卷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捉不住的鼬鼠

——时间片论 周涛

我一出世就沉没在时间里了,时间如水我如鱼。

那是烟、雾、空气的包围,浑然不觉,如影相随。我几乎不能明确,是我拥有了它还是我正被它裹挟。

它是那样直接、迫近、强大地面临着所有生命,但是为什么却最容易被忽略?

风无形,可是柳枝拂动、树儿弯腰,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力量;空气无状,可是在阳光透射下,可以看到尘埃浮动、地气上升,目击它模糊的形态。

但是时间呢?

谁感受过它的力量、目击过它的形状?

有位诗人曾经妄图正视它,结果那位诗人哭了。他突然发现了一种强大力量的隔离,感到面对一圈无形的墙壁无法穿越的痛苦。

还有一位诗人,曾经试图接近它,结果他反而给推得更远了。他在江边痴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见到月亮的?月亮是什么时候开始见到人的?这个问题是世界柔软的腹部,谁的拳头打向这里,谁就会因扑空而迷惘。

时间是空的。

它大到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如宇宙天空,如一切生灵惟一裁判,如神;它小到无影无踪、无孔不入,它甚至规矩渺小到了可以被任何一位钟表匠囚禁于方寸之间,如奴隶。

处处有它而无它,处处无它而有它。

谁能画出它的肖像呢?

在我们的想象力的铁路修不到的年代里,一个东方农耕民族,因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认识了它,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季”。 “季”是以四种容颜出现的,循环往复,互相衔接,从未有过一次失误。

当然还是东方,一些狩猎民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因而他们看到的也主要是黑白两色,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他们把它叫“日子”。

另外是游牧者,他们很容易把它叫做“纪元”,漫长的动辄千里的迁徙和转移,使他们随着或逆着它移动,也使他们看到了它更真实的茫茫无声的面容。

漏,晷,钟,表……

这些都是人类妄图捕捉住它而设的夹子和陷阱。人们以为捉住了它,紧密地把它关在里面,非常珍惜,仿佛里面关了一只规矩而又准确的小鼬鼠。

在这种儿童游戏面前,它是宽容的。它不愿意拆穿这种幼稚的错觉。

人们经常爱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时间?”

我们怎么能够有或者没有时间呢?因为我们的一切都是它赐予的,都为它拥有,就像我们不能说自己有没有天空一样。

它给了我们那么多时日,让我们饮食、劳动、思考,让我们创造,它多么伟大仁慈!我们每每看到太阳饱满金红地升起,就把太阳想象为它的脸,心里流露出一个生命对它的崇拜和感激。

然而也许人们总的来说是让它失望的,人们不珍惜生命,人们不仅挥霍而且极其藐视时间,把它给予的一生随便地混过去……

时间啊,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您了。

在您的忍耐和仁慈之下,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无所事事,没有目标;因为空虚,我们勾心斗角;因为无聊,我们把对同类的践踏当作平生乐事。

我们不珍惜生命,但我们却贪生怕死。

这些,当然您都看见了。

极度的灵活,超自然的伸缩性,不可思议的变幻速度。是的,鼬鼠一般,短肢、细长柔韧的身子,光滑的皮毛滴水不沾,豹头,双眼凝注而有神采。

无处不可穿越,无处不可逃遁。

闪电的一击,比一切猛兽凶猛。

它象征着“短暂”的残酷力量,而这正是时间的另一属性。在这寒冷的、毫无商量余地的时光匕首面前,谁也没有能力躲闪。这位快捷的剑客,它的暗杀从来没有落空过。

时间从来就没有公正过。

对“找时间”的人,它躲闪着;对“赶时间”的人,它飞跑着;对美妙幸福的事,它吝啬着;对心酸痛苦屈辱的事,它挥霍放纵着。

它就这样荒诞无稽,常常捉弄人。

其实,它根本就没有理睬过我们,就像鱼在水中争吵并不与水有关,也像鸟在天上厮斗并不于天有碍。它在一切之上,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同时它又有细致灵巧的手指,猫的无声脚步……悄然移行。

我是多么渴望看到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事物再现!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吗?

在时间的尽头,在幽暗的内脏,在呈现着虚无假象的背面,在意识的深不可测的井底,那种神秘的、那玄妙的、那不可洞察的创造万物之手——是什么?

文本二:

周涛散文的特点,可一言以蔽之曰:把散文当诗写。换句话说,其语言如诗一般节奏鲜明、简洁精练,具有音乐的美感;其情感无论含蓄还是直率,都较之于一般散文更强烈而直接。这种长时间以来归属于诗歌的艺术特征被周涛巧妙地调用于散文创作中,构成了他的写作风格。在一次访谈中,周涛说:“我不擅长纤细的描写,更不擅长叙事,我对一部重大作品的构架才能也很差,我缺乏小说才干。我的思想方法较为接近于诗……我的‘这一套’是经过写诗的多年练习逐步形成的,我十分感谢诗对我的养育。”这明显是周涛对散文写作的一番诚实的自审与判别。

他的散文的气质,首先在于他那博大雄浑的气度。他的一些散文,让人读罢颇为感动,沉湎于所营造的情境之中。回想一下,却记不住什么事情,那大抵是文章的气韵在起作用。而他的另一些散文,却重在对事物、对生命的深入理解和发现,这该是更高层次的诗质对散文的介入。

(摘编自邵寅虎《周涛散文有哪些特点》)

(1)、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持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本文结构乍看松散,实则层次分明,它围绕“时间是什么”“我们怎么对待时间”“时间怎么对待我们”展开,井然有序。 B、作者以“柳枝拂动、树儿弯腰”写风之可见,以“尘埃浮动、地气上升”写空气之可睹,在与时间的对比中反衬出时间的无影无形。 C、“时间啊,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您了”,用“您”来称代时间,就把时间当成了人看待,强化了因浪费时间而产生的愧疚之情。 D、文中“时间从来就没有公正过”一句,强调的是时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人们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对待时间都无济于事。
(2)、下列与文本有关的说法,正确的一项是(   )
A、作者化用了唐代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表达对时间的追问与思考。 B、文章把“漏、晷、钟、表”等古今计时工具比作捕兽的夹子和陷阱,形象地表现了人类捕捉时间的方法之巧、效能之高。 C、“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出自毛泽东的诗《七律·送瘟神》,作者引用这两句诗表现了时间推移之悄然无声。 D、周涛构思、写作散文,就是把诗歌的艺术特征赋予散文。力争把散文写成诗歌,所以他的散文虽然不是诗,却颇有诗的特性。
(3)、文本一以“捉不住的鼬鼠”为主标题,以“时间片论”为副标题,两者相得益彰。请对此作简要分析。
(4)、请依据材料二,简要分析《捉不住的鼬鼠》的诗性特色。
举一反三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走运

[波兰]雅•奥卡

    我碰见了处长,他从树林里出来,老远就对我喊:“你看我手里是什么!这蘑菇太漂亮了!”

    “真漂亮。”我随声附和。

    “你看这斑点多好看!”

    “是好看。”我同意。

    “你还不向我祝贺?”

    “衷心祝贺您,处长同志!”我说。

    其实,这是毒蝇菌,毒大得很,可是不能讲,讲了他该多么难堪!而且会影响我今后的提升,所以我恨不得马上溜之大吉,没想到他偏偏缠住我:“你还没去过我家吧?今天我请你吃煎蘑菇。”

    “我生来不吃蘑菇!”我大吃一惊,马上撒谎说,“我这些天又闹肚子!”

    “好蘑菇可是良药呀,”处长说服我,“连病人都可以放心大胆吃,你就跟我走吧!”

    “不行,处长同志,”我都要哭了,“我有个要紧的约会……

    “你这是不愿去我家?”处长皱起眉头问,“那我可要生你的气了!你瞧着办吧……”

    我只好跟他去,我真后悔,没有一见面就告诉他这是毒蝇菌。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再说,一说,好像我有心害死他似的。

    酸奶油煎蘑菇端上了桌,处长兴高采烈,就像三岁的孩子,我虽然强作苦笑,心里却在默默与亲人告别了。

    “这么漂亮的东西,都不忍心往嘴里放!”处长一边说一边把碟子往我跟前推。

    “吃了真可惜,咱还是不吃为好!”我说。

    “你是怎么回事,连句笑话都听不懂,快吃吧!”处长用命令的语调说,“对,我得查查这蘑菇叫什么名……”

    他走后马上赶回来,脸都白了,对我说:“朋友,我错了,这是毒蝇菌!毒大得很!”

    “可是我已经吃了好几口。”我又撒谎。

    “我害了你,”处长吓坏了,“真荒唐,正好还赶上要提升的关口!”

    救护车来了,我被送到医院去洗胃……

    处长提升了,我也沾了光。现在,有时我装装头晕……我还得了一笔奖金呢,这是该我走运。

阅读下面文章,完成后面各题。

故乡的沉沦

于耿立

    曾看到过一幅照片:一个农民在故乡新建成的楼房前呆坐,他的肤色是久在风雨暴晒下才有的酱色。我心中涌起莫名的风雨飘絮的黍离之情,只觉得无边的乡村在沉沦,或者说在一点点坍塌。

    乡土的中国,故乡的中国,真的转换这么快?一夜之间,土地里不再种出庄稼,而是种出了成片的高楼。“农民上楼”,就如镰刀割下了谷子,这不是一次收割的事件,而是一个精神的事件。有人说这世界消失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谷穗碰到镰刀是呜咽,大树遭遇斧头是呜咽,而故乡田园风光的消逝更是呜咽。

    有一个成语叫背井离乡,“背”是背离,这是孩子都能理解的。但我宁愿理解“背”为背负,一个背负着故乡井水的人是有底气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故乡井水的滋润,有故乡做依靠。记得,在一次文人雅集的酒桌上,友人问我,你的眼睛为何这样亮?我说那是故乡的水井!又问,你的头上隐隐像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也许,是我醉酒的缘故,我回答:那是故乡的屋檐。友人愣住了,不知如何应答,他有点黯然,然后醉了。他说,我没有故乡的屋檐。然后就伏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故乡是一个人的血地。台湾把故乡叫做原乡,作家钟离和说“原乡人的血,只有回到原乡,他的血才能停止沸腾”,真是透到了骨髓,彻骨彻肤。

    故乡是一种容器,故乡是收藏我们童年哭声的地方,一石一础,一草一叶,井栏树冠,那都是我们的见证,那里勾留了我们的年轮,涂抹了黄昏时我们读书的影子,还有那塞满草的窗子。当我们夜晚背诵课文的时候,常仰着脖颈望着星空,像是背诵着夜。现在那里的夜还是那样纯净么?没有一丝阴翳,没有污染,没有毁容?

    一个人不能没有灵魂。曾记得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他把装着故乡泥土的玻璃瓶子弄丢了,他的魂魄也随之丢失了。老兵住院,什么样的医术也疗救不了他这种思乡之痛。他的事传播开来,人们同情他,一个研究生翻找资料,在实验室里为老兵配制了他家乡的土。土里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配出老兵家人在这土地上流过的汗水。但细心的老兵呢?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他说,故乡的土,是不可以配制的,那些童年的声音留在土里的,那些炊烟留在土里的,那些牛羊的哞叫留在土里的,这些怎能够配制出来?老兵最后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缺一样最要紧的东西:当初,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净净,两滴眼泪落在土里,这一大瓶配置的土里却没有!

    老兵带着那瓶故乡的泥土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我不知道这个老兵最后的归宿,但我揪心的是即便他的灵魂得以还乡,在那被毁容整容后的故乡,他能找得到魂牵梦绕的归路么?他能找得到在路口大树下苦苦遥望的母亲么?

    我老家的村口也曾有几株明代的柿子树,经历了400年的沧桑啊!几年前被连根移走了。我回老家为母亲上坟,看到移走古树后留下的大大的树坑,如枯干的泪眼,无助无望。我童年留恋的柿子树,那曾荫庇过多少代家乡子孙的老树啊!

    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身世。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千年前的陶潜在时空外呼唤如今疲惫的心灵么?

    其实对沉沦的故乡来讲,连荒芜也不配,只是一片钢筋水泥的狰狞。 我看不见灵魂的归路,我只隐约听见灵魂的呜咽!

阅读下面的小说,完成下列小题。

马兰花

李德霞

    大清早,马兰花从蔬菜批发市场接了满满一车菜回来。车子还没扎稳,邻摊卖水果的三孬就凑过来说:“兰花姐,卖咸菜的麻婶出事了。”

    马兰花一惊:“出啥事啦?”

    三孬说:“前天晚上,麻婶收摊回家后,突发脑溢血,幸亏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里,听说现在还在抢救呢。”

    马兰花想起来了,难怪昨天就没看见麻婶摆摊卖咸菜。三孬又说:“前天上午麻婶接咸菜钱不够,不是借了你六百块钱吗?听说麻婶的女儿从上海赶过来了,你最好还是抽空跟她说说去。”

    整整一个上午,马兰花都提不起精神来,不时地瞅着菜摊旁边的那块空地发呆。以前,麻婶就在那里摆摊卖咸菜,不忙的时候,就和马兰花说说话,聊聊天,有时买菜的人多,马兰花忙不过来,不用招呼,麻婶就会主动过来帮个忙……

    中午,跑出租车的男人进了菜摊。马兰花就把麻婶的事跟她男人说了。男人说:“我开车陪你去趟医院吧。一来看看麻婶,二来把麻婶借钱的事跟她女儿说说,免得日后有麻烦。” 马兰花就从三孬的水果摊上买了一大兜水果,坐着男人的车去了医院。麻婶已转入重症监护室,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门口的长椅上,麻婶的女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马兰花安慰了一番,放下水果就出了医院。男人撵上来,不满地对马兰花说:“我碰你好几次,你咋不提麻婶借钱的事?”

    马兰花说:“你也不看看,那是提钱的时候吗?”

    男人急了:“你现在不提,万一麻婶救不过来,你找谁要去?”

    马兰花火了:“你咋尽往坏处想啊?你就肯定麻婶救不过来?你就肯定人家会赖咱那六百块钱?啥人啊!”

    男人铁青了脸,怒气冲冲地上了车。一路上,男人把车开得飞快。第三天,有消息传来,麻婶没能救过来,昨天她女儿火化了麻婶,带着骨灰连夜飞回了上海。男人知道后,特意赶过来,冲着马兰花吼:“钱呢?麻婶的女儿还你了吗?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

    男人离开时,一脚踢翻一只菜篓子,红艳艳的西红柿滚了一地。马兰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从此,男人耿耿于怀,有事没事就把六百块钱的事挂在嘴边。马兰花只当没听见。一天,正吃着饭,男人又拿六百块钱说事了。男人说:“咱都进城好几年了,住的房子还是租来的,你倒好,拿六百块钱打了水漂儿。”

    马兰花终于憋不住了,眼里含着泪说:“你有完没完?不就六百块钱吗?是个命!就当麻婶是我干妈,我孝敬了干妈,成了吧?”

    男人一撂碗,拂袖而去,把屋门摔得山响。日子水一样流淌。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马兰花卖完菜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男人系着围裙,做了香喷喷的一桌饭菜,马兰花呆了,诧异地说:“日头从西边出来啦?”

    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嘴快,说:“妈妈,是有位阿姨给你寄来了钱和信,爸爸高兴,说是要犒劳你的。”马兰花看着男人说:“到底咋回事?”

    男人挠挠头,嘿嘿一笑:“是麻婶的女儿从上海寄来的。”

    “信里都说了些啥?”

    男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说:“你自己看嘛。”

    马兰花接过信,就着灯光看起来。信中写道:“兰花姐,实在是对不起了。母亲去世后,我没来得及整理她的东西,就大包小包地运回上海了。前几天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本本,上面记着她借你六百块钱的事,还有借钱的日期,根据时间推断,我敢肯定,母亲没有还这笔钱。本来母亲在医院时,你还送了一兜水果过来,可你就是没提母亲借钱的事。还好我曾经和母亲到你家串过门,记着地址。不然麻烦可就大了。汇去一千元,多出来的四百块算是对大姐的一点心意吧。还有一事,我听母亲说过,大姐一家住的那房子还是租来的,母亲走了,房子我用不上,一时半会儿也卖不了,大姐如果不嫌弃,就搬过去住吧,就当帮我看房子了,钥匙我随后寄去。”

    马兰花读着信,读出满眼的泪水……

阅读下面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

龙应台

很多年以来,当被问到“你的人生有没有一件后悔的事”,我多半自以为豪情万丈地回说:“没有。决定就是承担,不言悔。”但是现在,如果你问我是否后悔过什么,有的,美君,我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在场。

阳台上的玉兰初绽,细细的香气随风游进屋里。他坐在沙发上。

他爱开车带着你四处游山玩水,可是不断地出车祸。这一回为了闪躲对面来车而紧急刹车,让坐在一旁的你撞断了手臂。于是就有了这一幕:我们三人坐在那个黄昏的客厅里,你的手臂包扎着白色纱布,凄惨地吊在胸前。你是人证,我是法官,面前坐着这个低着头的八十岁小男孩。我伸手,说:“车钥匙给我。”他顺从地把钥匙放在我手心,然后,把准备好的行车执照放在茶几上。完全没有抵抗。

我是个多么明白事理又有决断的女儿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么办?交出车钥匙,以后想出去玩就叫出租车,儿女出钱。

后来才知道,我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粗暴无知的下一代。你和他这一代人,一生由两个经验铸成:战争的创伤和贫困的折磨。那些幸存的人,即使在平安静好的岁月里,多半还带着不安全感和心灵深处幽微的伤口,对生活小心翼翼。一篮水果总是先吃烂的,吃到连好的也变成烂的;冰箱里永远存着舍不得丢弃的剩菜。我若是用心去设想一下你们那一代人的情境,就应该知道,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可能愿意让出租车带着你们去四处游逛,他会斩钉截铁地说:“浪费!”

从玉兰花放的那一个黄昏开始,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门。从车钥匙被没收的那一个决断的下午开始,他就直线下坠,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瞬间没入黑暗。

第二件后悔的事,和你有关。

    我真的可以看见好多个你。

    我看见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女孩,跟着大人到山上去收租,一路上蹦蹦跳跳,时不时停下来采田边野花,又滔滔不绝地跟大人说话,清脆的童音和满山嘹亮的鸟鸣交错。

我看见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民国姑娘,在绸缎铺里手脚利落地剪布卖布,仪态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然后叉腰跟几个蛮横耍赖的士兵当街大声理论,寸步不让。

我看见一个神情焦虑的妇人手里紧紧抱着婴儿,在人潮汹涌的码头上盯着每一个下船的男人,寻找她失散的丈夫;天黑时,她蹲在一条水沟边,拎起铁锤钉钉子,搭建一个为孩子遮雨的棚屋。

我看见一个在寒冬的清晨蹑手蹑脚进厨房做四盒热便当的女人。我看见一个姿态委屈、语调谦卑,为了孩子的学费向邻居朋友开口借钱的女人。我看见一个赤脚坐在水泥地上编织渔网的女人,一个穿长筒雨靴涉进溪水割草喂猪的女人。我看见一个对丈夫坚定宣布“我的女儿一样要上大学”的女人。我看见一个身若飘絮、发如白芒的女人,在丈夫的告别式上不胜负荷地把头垂下……

    我清清楚楚看见现在的你。

你坐在轮椅中,外籍看护正在一口一口喂你流质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着你满布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体温一定透过这一握传进你的心里,但同时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我后悔,为什么在你认得我的那么长的岁月里,没有知觉到:我可以,我应该,把你当一个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们彼此之间做些什么?

我们常常约会—去看一场特别的电影,去听一次远方的乐团演奏,去欣赏一个难得看到的展览,去吃饭,去散步,去喝咖啡,去医院看一个共同的老友。我曾经和两个同龄女友清晨五点摸黑到寒冷的擎天岗去看日出怎样点亮满山芒草。我曾经和几个年轻的女友在台东海边看满天星斗到凌晨三点。我曾经和四个不同世代的女友在沙溪里看柠檬黄的月亮从天边华丽升起。我曾经和一个长我二十岁的女友在德国莱茵河畔骑脚踏车,在纽约哈得孙河畔看大河结冰。

而你,美君,从来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单里。

你啊,只是我的母亲而已。

一旦是母亲,你就被抛进“母亲”这个格子里,定格为我人生的后盾。后盾在我的“后面”,是保护我安全、推动我往前的力量,但是因为我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注定了永远看不到后面的你。

为什么我把自己从“母亲”那个格子里解放了出来,却没有解放你?为什么我愿意给我的女朋友们那么多真切的关心,和她们挥霍星月游荡的时间,却总是看不见我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渐渐白,身体渐渐弱,脚步渐渐迟,一句抱怨也没有地看着我匆忙的背影?为什么我就是没想到要把你这个女人看作一个也渴望看电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电话说“闷”的女朋友?

我抽出一张湿纸巾,轻轻擦你的嘴角眼角。你忽然抬头看我—是看我吗?你的眼睛里有好深的虚无,像一间屋子,门半开,香烟缭绕,茶水犹温,但是人已杳然。我低头吻你的额头,说:“你知道吗?我爱你……”

    那是多么迟到的、空洞的、无意义的誓言啊。

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把你当作一个长我二十六岁的女朋友——尽管收信人,未读,不回。

(本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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