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章,完成下列问题。蚕豆
毕飞宇
蚕豆主要种植在南方,它不是主食。因为这个缘故,它被种在田埂或河岸一类“边角料”的地方。蚕豆最好的吃法是炒。香极了,嘎嘣脆。唯一的缺点是太硬。可是,孩子们的牙更硬﹣﹣有了金刚钻就不怕瓷器活。不过,我小时候吃炒蚕豆的机会并不多,只是过年的时候操练操练。
我要写下我和蚕豆的故事,这是我终身不能忘怀的。
我出生那一年,父母在杨家庄小学做代课教师。他们决定请个人帮着烧午饭,附带着带孩子。奶奶就这样成了我的奶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多。我五岁,父母工作调动。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走。
我十一岁,父母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奶奶家。奶奶格外高兴,她的孙子来了,都“这么高了”。那时,奶奶守寡不久,爷爷的遗像挂在墙上,奶奶高高兴兴地对着遗像说了一大通的话。可无论奶奶怎样高兴,我始终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重。她的笑容很重,很吃力。奶奶和我谈起了爷爷,她很内疚。她对死亡似乎并不在意:“哪个不死呢?”但奶奶不能原谅自己,她没让爷爷在最后的日子“吃好”。奶奶说:“家里头没得唉。”奶奶让我到锅里铲了一些锅巴,放在了爷爷遗像前﹣﹣这是让我尽孝,我得给爷爷“上饭”。奶奶望着锅巴,笑了,说:“死鬼嚼不动咯。”
傍晚,奶奶决定让我早点回家。她在犹豫,想。她在想让我带点什么东西走。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真是太难了,穷啊。真的是家徒四壁。奶奶拿过来一根丫杈,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竹篮,里头是蚕豆。奶奶最后的决定是炒蚕豆让我带走。多年后,我知道了那些蚕豆是奶奶预备着第二年做种用的。蚕豆炒好了,她把滚烫的蚕豆盛在簸箕里,簸了好长时间,给蚕豆降温。然后,奶奶高兴地让我把褂子脱下来,把两只袖口给缝上了﹣﹣袖管就成了两个大口袋。奶奶把褂子绕在我的脖子上,口袋像两根柱子,立在了胸前。奶奶的手在我的头发窝里摸了老半天,说:“你走吧乖乖。”
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炒蚕豆。你可以想象我这一路走得有多欢﹣﹣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奶奶当时有多艰难!一路走,一路吃,路的一侧是河流,我还可以一路解渴。杨家庄在我的身后远去了,奶奶在我的身后远去了。后来的岁月里,我不停地回想起这个将预示着我和奶奶长久分离的画面。等我到了一定的年纪,我想起一次就难受一次。
1986年,我在扬州读大学。有一天,接到父亲的来信,说我的姑姑,也就是奶奶唯一的女儿,死了。回到了杨家庄,我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我已经十一年没有来看望奶奶了。我在许多夜里想起她,但天一亮我又忘了。这些,我想起一次就羞愧一次。我再一次站在奶奶面前,她老人家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她的个子那么小,却坚持要摸我的头,我弓下腰来她才能如愿,奶奶看上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悲伤,这让我轻松许多了。她只是抱怨了一句:“死丫头她不肯活咯。”
事实上,奶奶没多久就下世了。她一定承受不住这样的伤痛了。但奶奶就是这样,从来不轻易流露她的伤心与悲痛,尤其在亲人面前﹣﹣我是从另一个可亲的老人那里理解了我的奶奶的。她们时刻愿意承当亲人的痛,但她们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亲人分担她们的痛。
1989年,奶奶的孙女小妹来南京读书了,我去看她。小妹说:“哥,你的头发很软。”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小妹说:“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时常唠叨你,到死都这样。”
小妹的这句话让我很受不了。我知道的,我想念奶奶的时候比奶奶想我要少很多。
但是,我每一次想起奶奶总是从那些蚕豆开始的﹣﹣蚕豆成了我最亲的食物。
(选自《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