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文,回答问题。忆萧乾先生
舒乙
每次走进萧乾先生的书房,都能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萧乾先生活得很潇洒。
一般的知识分子,活得没有那么潇洒,或者,反过来说,别的人差不多都活得挺苦,主要是精神压力比较大,绷得紧,生活也比较单调,漫什么乐趣。
但是,走进萧乾先生的家就不一样。萧乾先生在外面永远是西装革履,整整齐齐,一副绅士派头,但是在家里,爱趿拉着鞋,也就是说,一双老布鞋,不好好穿,踩着后帮,趿拉着走,舒服。衣着也随便,以宽松为好。并且强调,这是在自己家里,要着便装,怎么舒适怎么来。他可以最洋,也可以最土。
萧乾先生的家,表面上看,极乱,极拥挤,到处是书,是东西,没有下脚的地儿。但是,萧乾先生心中有数,要找什么书或者东西,手到擒来,一点都不费劲儿,准知道藏在哪儿。政府一再劝他搬家,换一套大点的宽敞的公寓,建议了三次,都被萧乾先生拒绝。不搬,坚决不搬。搬一次家,少说一年之内,绝对找不着要用的东西,故而,到死也不搬。
地方小,不光不碍事,逢年过节,反而要张扬一下,拉几根绳子在头上,把世界各地朋友们寄来的贺年卡都张挂起来,五颜六色,像万国旗,客人一进门,先吓一跳,这就是萧乾先生的潇洒!
萧乾先生有许多小发明。譬如:书桌上有倾斜的板子,颇像制图版,省得老低头,防止颈椎病;把各种废药盒码在桌边的小板上,左右两行,放眼镜,放别针,放小工具;头上有专门的绳子挂着各种正在写的文稿,一抬头就能找着。这么一来,萧乾先生的书桌很像一只大刺猬。体积扩大了许多,张牙舞爪,处处都是机关,可是真实用啊。
客人坐下之后,谈得兴奋了,萧乾先生会出其不意地问:喝什么酒?是威士忌?白兰地?还是黄酒?他要边喝边谈,而且不就东西,白嘴喝酒。拿出两个小杯子,各倒半杯,边喝边聊。
冬天,在室内,萧乾先生穿得很多,把羽绒大衣披在肩上,难道暖气不够吗?非也,通向阳台的门,是半开的,是要通风吗?非也,说小乌龟呆在阳台上,怕它冻着,开着门给小乌龟一点温暖。
其实,乌龟是冷血的,根本不怕冷。萧乾先生不仅活得潇洒,而且心是热的,热得不得了。
萧乾先生有才华,而且勤劳,这样的写家写的东西注定又好又多。
冰心先生曾当面对萧乾先生说:“你真能写,哪都有你的文章,我篇篇都看。你真是快手!”萧乾先生的确很勤快,他的散文常呈系列,有居京散记系列,有留英系列,有二战回忆系列等等,都可以自成体系,单独出书。
萧乾先生的夫人文洁若最想翻译《尤利西斯》,因为它最难译。有萧乾先生合作,使她终于下决心开始啃这块硬骨头。
他们给自己定了“纪律”,在家里开办了“家庭翻译作坊”,是标准的夫妻店,规定每天翻一页原文,翻不完不睡觉,外带要做完那页上的所有注解。注解多得不得了,全是译者自订自拟的,有六千多条。有一幸正文是三万字,注解也是三万字,了不得!为此,两个人都废寝忘食地干,早上五点就起床,醒不来就上闹钟。二人接力,文先生先草译,萧先生接棒,做文学润色,宛如二度创作,一干就是一天,整整四年,此时萧先生已是八十岁老翁,而且只有一个肾。
萧乾先生文思敏捷,写东西极快,有时一天能得一万多字。就这样,萧先生成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上半叶最有影响、最有活力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我说过这样的话:看过火山喷发吗?萧乾先生就是一座文坛上的大火山,他的喷发壮观,雄伟,惊人。
萧乾先生创作丰富,思维敏捷,观点犀利,智慧过人,是有原因的。
他出身寒苦,少年当过学徒,织过毛毯,这个出身对他一生影响很大,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有丰厚的学历,上完中学,就读燕京大学,是杨振声和斯诺的学生,后到英国教书,并是剑桥的研究生。他经历复杂,当过派往欧洲的战地新闻记者,见证过联合国成立大会,当过《人民中国》和《文艺报》副总编。他一生坎坷,大起大落,受过多重磨难,甚至面临九死一生,奇迹般重生。
这样的人生造就了一位特殊人才,可谓经过千锤百炼,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着巨大的穿透力,故而认识深邃,客观公正,实事求是。
二十年前,出版家协金决定给老编辑家常君实先生和赵家壁先生颁奖。这二位在中国现代出版事业上有着杰出贡献,可是偏偏被人渐渐淡忘。此消息一出,萧乾先生立刻在《人民日报》上著文。他说,这次授勋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为全民族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它表彰了一辈子默默无闻专替别人做嫁衣的无名英雄,树立了最可敬佩的榜样。此评论一出,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只因为它道出了人们心中想说的话,代表了大众,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声,伸张了正气。
萧乾先生一次在巴金先生的创作成就展上即席讲话,他说:“我也要努力讲真理”,他不无幽默地笑着补充道:“不敢保证我一定不讲假话,但我要尽量不说假话”。表现了一位长者的大胆、机智和实事求是。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上最活跃人物之﹣﹣萧乾先生吧,记住他的微笑,还有他的慈悲和博爱。
(选自2011年第1期《中国散文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