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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市口的兔儿爷
黄希妤
没人弄得清“兔儿爷”这称谓是哪儿来的。
元宵节晚上上了灯,三星出齐,街上的玩意儿都摆出来了。北市有个吹糖人的,手很巧,关公舞刀、猴子捞月,捏得纤毫毕现。西四牌楼门前有人拉“天嗡子”,即抖空竹,天嗡子蛮牛似地叫。拉得更响,围观的人就多给一点钱。从大街小巷出发的姑娘、媳妇,成群地走动,忙着把平时闷乏的日子补回来。
人群里有个简陋的灯火摊,大概总摆着一张小桌,桌上堆层竹篾,摆着几只塞满零碎物件的碗,边上挂一簇一簇的红纸。怪的是旁边有个擦得光亮的高木架,空落落的,只最顶上陈设出来一个兔子灯。
老妈妈牵着平儿过去,平儿盯着看,直瞧得迷迷瞪瞪晕花了眼,两个脚尖争斗着磨蹭,迟迟胶着不肯动弹。那兔子灯陷在灯市口拥挤的浮光里,仍很显眼,外边糊的红纸镶了绢纱,细密的绣纹被蜡烛照得亮堂堂的。最妙的是匠人精工烫制的红琉璃泡子,把烛火一罩,金灿灿的光就攀上每寸纸面,温暖又吉祥。
每有从摊子旁挨过去的人,总会向摊主老头买上一两个花灯。也有买灯笼的主顾,但到底不如买兔子灯的多。长此以往,老头跟兔儿的关系愈发严丝合缝,称呼他“兔儿爷”倒确是恰如其分。
兔儿爷做灯很有办法。挑几根竹篾捏着,手掌灵巧地翻动两下,兔子模样就出来了。糊纸最讲究,没有钱的普遍用红纸,有钱的可以要加细的染布。兔脸总是等交付时才画上。他打量几眼小孩的样貌,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忽而脸上微露一点笑意,提起笔画下去。五官总画得七分肖似,添作三分讨喜神色,眼角眉梢皆透着福气。若是不能面对着孩子,兔儿爷就问前来的人,落笔同样精准,看不出什么分别。孩子们都喜欢,做母亲的每逢节会也一定要买。
只有木架上那个兔子灯一直没有脸孔。
平儿拉上灯轱辘沿街走了几圈,又转回来蹲在灯市口土墙根下,安分得让人发慌。他眼珠不动,盯着兔儿爷做工:那翻飞的双手简直就是蝴蝶!他多喜欢一只会跳舞的蝴蝶啊。
家里开大磨坊的小少爷进过县城,挺着腰板来回踱步:“哼!县城里卖的花灯挺括得多!颜色好,会说话,这算什么东西……”
老妈妈来找平儿了。他很固执,说:“我长大了要卖兔子灯。”恰巧旁边有邻人在,老妈妈的脸立刻就红得挂不住了,伸出手就去打平儿:“才这么大一点,就说丧气话。”于是他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这场打小孩的闹剧被卖凉粉的看了去,走街串巷传播开了。他看买凉粉的女人很有兴趣,于是说:“这是万万要不得的啊!”
老妈妈进屋去,麻利地抢了平儿的花灯,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平儿就招呼去了。平儿蒙受了无妄之灾,哭得一塌糊涂。平儿挨完结实一顿打,还是照旧蹲回摊旁墙根下。
平儿最终得去上镇上唯一的学堂了。学堂很简陋,仅有的桌椅、砖块摊作一处,没有什么乐趣。
家里开大磨坊的小少爷也在学堂念书,时常要把先生问住。据他说县城与小镇有大不同,所有东西一概是机器做的。“手工做的要被地邻笑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先生总很尊敬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儿可以听见小镇那边建造贸易市场的响动。市场是由镇里集资建造的,可算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又过了些时日,市场启用了,开业典礼办得十分体面和热闹。货台上摆着成百上千种货物,俱是从县城运来的。省道上的车辆多得数不清。人像蝗虫一样拥来,把这里扫荡干净。
平儿终于信服小少爷的话了。否则,市场上的物什怎么都千篇一律呢?美则美矣,却实在单调乏味得紧。
念及此,他心里忽地掠过去一个身影,当平儿再次来到灯市口时,他几乎不敢相信——小摊几乎销声匿迹,只余一个摆赌摊的坐在地上,寂寞地抱着膝盖发呆。兔儿爷呢?兔儿爷呢?平儿奔走到熟悉的、只属于他的位置。
那里没有人了。平儿蹲下去,他嗓子发干,只能嘶哑着哼出鼻音。他的眼眶里已然含满泪水了。
道边上那棵杨树翻摆着叶子,枝条沉甸甸的,仿佛在受什么压迫。平儿抬头瞧去,心蓦地紧缩了——是那个兔子灯。他小心翼翼把它取下来,在袖口上蹭去灰尘。他惊异地发现,这兔子灯最终获得了一副面孔。它极像兔儿爷。
他的手猛地一抖,琉璃泡子落地,咔嚓一声碎了。烛火脱了控制,猖獗地烧尽了一切。
兔子的脸孔迅速皴皱起来,落了一地焦黑的纸泪。
(选自《读者》2016·2,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