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章,完成小题。
雪天
张抗抗
①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我总会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天的经历。
②那些日子我始终被一件事情恼着。烦恼的起因似乎是一些闲言碎语。当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时,我偶尔听说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心里顿时对此人充满了恼恨。我发誓要当面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③不久,我出差去某地,恰要路过那人所在的城市。我向朋友要来了她的地址,决定在那个城市作短暂的停留,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义正词严地指责、声讨她,然后同她拜拜,乘坐下一班火车拂袖而去。
④从清晨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火车意外晚点,到达那个城市已是傍晚时分。当我走出车站时,发现空中已飘起了雪花。雪来得很猛,雪烟横飞,急速而强劲。四周的街道和房屋笼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我按着地址打听路线,完全陌生的街名和异样的口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我有些发懵,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寻找那个记录在怨恨的纸条上的地址。
⑤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雪片像是无数只海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围绕着我扑腾旋转。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睁不开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我只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没有伞,头巾早已湿了,肩上的背包也渐渐沉重,额头上被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⑥那条胡同怎么还没有出现呢?街上几乎已没有行人,就连可以问路的人也没有。我在风雪中既寻不见街牌也看不见门牌号码,自己一定是迷路了。我饥饿、疲惫、寒冷、烦躁,心中被积淤已久的怒气鼓胀得几乎快要炸裂。
⑦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街边上一间简陋的平房窗口,泻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愤怒而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人的房门。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正在和面做饭,于是将两只手甩了甩,又合拢着搓了又搓,才接过我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她眯着眼将那纸条在灯下看了看,又低头仔细打量着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团上拍了拍,问:“你不是这地方人吧?”我点点头。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诉我那条胡同离这儿已经不远,但还得如何拐弯再如何拐弯之类。那口音不好懂,我听得越发地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
⑧她也愣了一下,后来就索性扯下围裙,抓起一条头巾说:“得,那地方太难找,跟你说不明白,还是我领你去吧!”不容我谢绝,她已经跨出门槛,踩在了雪地里。
⑨她走得快,我闷头跟在她身后,只听见在脚下咔咔响,前方忽闪忽闪地雪片里一个模糊的背影,若隐若现地导引着我。
⑩“这大雪天儿出门,肯定是有要紧事吧?”她回过头大声咕。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亲戚?朋友?她放慢了脚步,一边拍掸着肩上的雪花,等着我,我心里咯噔了下,亲戚?朋友?病人?……我沉默着,无言以对,我怎能对她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去找一个“仇人”兴师问罪的!
⑪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来这个城市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寻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个人隐没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随风而去,只不过应和着恶劣天气中雷电偶尔的喧嚣。她也许出于无知,也许出于一时的利益之需,也许真的是一个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⑫脚底突然在一个雪窝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将我拽住,“这该死的雪,真讨厌……”我忍不住嘟哝。“不碍事,不碍事。”她说,一边仍在搓着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右拐,再往前数三个门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一粒粒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大娘,请回吧,这回我认得路了……”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哽咽了。
⑬她又重复指点了一遍,便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又回过头,大声说:“不碍事,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⑭那个苍老的声音,被纷扬的雪花托起,在空荡荡的小街上蹒跚。
⑮我在雪地上久久伫立,任雪花落满我的双肩,遮盖我的眼帘;任寒风吹打我的脸庞,掀起我的衣襟,湿重的背包、鞋和围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连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脑和满腹怒气的心思……
⑯那个风雪之夜,我终于站在那费尽周折才到达的门牌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