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 难易度:普通
江西省宜春市丰城市丰城中学2023-2024学年九年级下学期语文7月期末试卷
落地生根
陶灵
一
罗志军家住在钢厂的平房宿舍,旁边有一棵又老又大的黄桷树,他大概两三岁时,工人师傅把树连根挖起来,说是做钢炉用的扒渣板。挖走的黄桷树根系发达,最远窜到前面岩石缝里钻出来,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母树挖走后,从石缝钻出来的根又生出一棵儿树,巴在岩石上长大。罗志军十来岁时,而黄桷树已有大瓷碗口粗了,它的许多条根又盘根错节地紧紧扎进石缝里。
有一天,罗志军放学回来,父亲下班拢屋,喊道:“罗罗,去砍几根树丫巴来栽起。”罗志军像只小猴几下子就爬上了黄桷树,砍了三根一米多长的枝丫。他家住端头,房前屋后和侧墙边各栽了一根。栽之前他把枝丫底部划破成十字口,卡上一颗小石子。
树丫活了,几年后,长得比大人手臂还粗。平房的厨房都在后屋,罗志军的父亲把后门外的空地平整了出来,夏天傍晚时,相邻的几户人都在黄桷树下摆上小桌凳,边吃饭边歇凉。夜晚又在树下搭起凉床睡觉。
这三棵黄桷树长到合围粗的时候,罗志军已大学毕业当了两年老师,家也搬进了楼房。原先的平房宿舍拆除,建起钢厂职工医院的新门诊部,三棵黄桷树留在了门诊部门前,如今树干粗到两人拉手才可合抱。
我去过嘉陵江中游的武胜县老城,江边解放街旁有一坡石梯,与新城相连。县城完全往外发展后,老街逐渐冷清下来,石梯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上下。梯道中间挺立一棵粗壮的黄桷树,枝叶扶疏,给四周带来了灵动,看上去这里不但不显荒凉,反而透露出一份时光积淀后的成熟与淡然。
二
“落地生根,黄桷树肯定长得很。”小时候听姑爷这么说。
姑爷家门前有一条山沟流过,左边人户院坝沟边生长着一棵大黄桷树,树冠几乎遮盖了整个坝子。清道光时的一年,春夏大旱无雨,入冬前,姑爷祖上两个老辈子背一包税盐去山里换粮食。第三天回来时,豌豆、胡豆、苞谷、米等一大挑,在路上砍了根黄桷树棒当打杵,天黑到家,顺手插在院坝边边上,没再管它。
第二年树棒发了芽……
姑爷说,这故事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代时,黄桷树仍在,更大更老了,但树前的房子却已改了姓。姑爷的爷爷和爹妈都抽大烟,败了家,搬到旁边的“偏偏房”住,买房的是罗家。
“这树是‘活’的,它每天都把我们盯到起的。”陆陆续续听到姑爷摆过很多这树的故事。
姑爷的爷爷把房子卖给罗家前,想把黄桷树先卖给铁厂,他们生产熬盐的大铁锅。化铁水时,须用木棒搅拌,捞出渣滓,其他木棒一入铁水马上就要燃起来,唯用黄桷树棒不燃。砍树前,按规矩请了一位私塾先生代写契约。先生磨好墨、铺开纸,正准备动笔,突然眼镜掉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先生受到惊吓,认为是老天在警告自己,这个契约不能写。黄桷树保存了下来。
我感冒咳嗽时,如果是初夏,姑姑会从这棵黄桷树干上扯下一些白须须,熬了水给我喝。没白须须的季节,就剥点根或树皮熬水,喝一两天就好。
有一天大人们坐在黄桷树下摆龙门阵。罗家小儿子说,从前的从前,有一年,这棵黄桷树的叶子掉光了,枝丫也枯了,大家都说老死了。腊月里的一天,有一户儿在院坝杀年猪,地灶锅里炖着猪骨、猪下水翻开,不知哪儿来的一个叫花子讨骨头啃。年关叫花子特别多,正忙着的杀猪匠见他连讨饭碗都不拿一个,没好气地“杵”了一句:“骨头没得!汤要不要?”这叫花子当真:“要!”便提起脏兮兮的衣襟接汤。杀猪匠也缺德,硬是舀了一瓢汤倒在他衣襟里,可汤竟一滴不漏。杀猪匠目瞪口呆地看着叫花子一步一步走到枯黄桷树下,把汤倒在树根脚。“轰”地一声,黄桷树着了火,火苗从下到上舔了个遍,就熄了。第二年开春,被烤得皴黑的枝丫发出嫩芽,黄桷树活了过来。
三
漫步重庆城,随处可见一棵棵苍劲的黄桷树,根系紧紧扎进石缝,屹然挺立在城墙、堡坎、石壁上。初春时,一片新绿悦目;盛夏,如一把把遮阳的巨伞;秋冬,他树凋零,黄桷树依然郁郁葱葱地昂扬。这是重庆人特别引以为自豪的一道风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庆城行道树中已有黄桷树两千多棵,1985年底,近万棵。1986年7月,黄桷树被确定为重庆市市树。
重庆城建在山上,山又在城中,道路两旁,过去建有很多挡土石堡坎,或在岩石上敷一层三合土护面,夏天辐射热大,平时看上去也不美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园林绿化部门在朝天门城墙和北区路岩壁上进行垂直绿化试点。园林工人从几公里外运来新土,腰上拴绳子,吊在石壁、堡坎上打洞、填土、垒石做窝子,再次栽种迎春花、爬壁虎、七姊妹等藤蔓植物十来万株,并栽种三千二百多棵黄桷树。三年中,藤蔓植物因各种原因损坏、死亡殆尽,唯有大量的黄桷树成活下来。
四
初中时,我读了《松树的风格》《白杨礼赞》后,对满城的黄桷树心存好奇,希望也能找到伟岸的故事。那时候阅读物有限,便依靠《现代汉语词典》查找。结果没有黄桷树,只是“黄葛树”,注解:“落叶乔木,叶子卵形,平滑有光泽,花托球形。木材暗灰色,质地轻软。”虽然有些失望,但想来应该是它了:黄桷树的叶子也是卵形的,球形花托可能就是我们俗称的“黄桷泡儿”。
有一次写作文,我把“黄桷树”写成“黄葛树”。老师在“葛”字处画了叉,写上“桷”。后来我查证,植物学里也没有黄桷树,就是黄葛树。重庆方言中,“角”与“葛”读音相同,重庆人想当然地认为树木名称应加“木”旁,于是就有了“黄桷树”的叫法和写法,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叫“黄桷”的地名也比比皆是。
错判“黄葛树”的周老师是山东人,七年后我们竟然成为同事。我被抽去写县志,他是县志主编。周老师肯定不记得错判“黄葛树”的事,他家乡没有这种树,入乡随俗认定了“黄桷树”。可他并没有“落地生根”,县志没写完就远走了,不是回家乡山东,而是去了富裕而陌生的成都平原。
很快,我也离开县志办,到了市里工作。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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