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普通
安徽省六安市一中2016-2017学年高二下学期语文开学考试试卷
控诉大会
杨绛
三反运动【注】期间,我在清华任教,曾参与几个“酝酿会”。那就是背着被控诉的教师,集体搜索可资控诉的材料,例如某教师怎么宣扬资产阶的生活方式,某教师怎么传布资产阶级的思想等等。
我当时教一门“危险课”,大三的英国小说。外文系的“危险课”原有三门:诗歌、戏剧、小说。后来这三门课改为选修,诗歌和戏剧班上的学生退选,这两门课就取消了。我教的是大三的英国小说,因为仍有学生选修,我只好开课。我有个朋友思想很进步,曾对我说,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来教教你。我没有虚心受教,只留心回避思想意识,着重艺术上的分析比较,当时选定精读的小说是狄更斯的《大卫考伯菲》,狄更斯公认为进步小说家。
可是狄更斯的进步不免令人失望,比如小说里少不了谈情说爱的部分,我干脆把谈恋爱的部分全部都跳过拉倒。跳,有时有绊脚石。一次,精读的部分里带上一句牵涉到恋爱的话,主人公的房东太太对他说:“你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知道你的问题。”学生问:“什么问题?”我得解答:房东太太点出他在恋爱,我说:写恋爱用这种方式是陈腐的滥调,十八世纪斐尔丁的小说里,主人公虽然恋爱,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十九世纪的狄更斯却还未能跳出中世纪骑士道的“恋爱准则”。我就这样踢开了绊脚石。
酝酿控诉大会的时候,我正为改造思想做检讨,我的问题,学生认为比较简单。我不属“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属“混饭吃”的典型,我只是满足于当贤妻良母,没有新中国人民的主人翁感。我的检讨,一次就通过了。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我检查的当天晚饭后。我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随我的亲威同去听控诉。我那位亲威不知哪里听说我的检讨获得好评,特来和我握手道贺,然后和我同去开会,坐在我旁边。主席谈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等等,然后开始控诉。
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子上台控诉,她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顿足控诉的却是我。她提着我的名字说:
“XXX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XXX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XXX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XXX先生甚至于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我的亲威张大了眼睛,几千双眼睛都射着我。我只好效法三十年代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作不闻不见,木然默坐。控诉完毕,群众拥挤着慢慢散去,一面闹哄哄地议论。我站起身,发现我的亲威已不知去向,谁这么巧妙地断章取义,提纲上线的,确实为控诉大会立了大功,我得承认,这番控诉非常动听,只是我给骂得简直不堪了。
我走出大礼堂,恰似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浑身散发着硫磺臭,还带着熊熊火焰;人人都避得远远的,忽然我们的系主任吴达元先生走近前来,悄悄问:“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我说:“你想吧,我会吗?”
他立即说:“我想你不会。”
我很感激他,可是我也谨慎地离他远些,因为我知道自己多么“臭”。
我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
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的皮球,没法按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悔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我看了一会儿书就睡觉,明早起来,打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菜篮子到校内莱市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不敢理我的人怎样逃避我。
有人见了我及早躲开,有人佯佯不睬,但也有人照常和我招呼,而且有两三人还和我说话,有一人和我说笑了好一会儿。避我只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怨尤;不避我的,我对他们至今感激。
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我校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还点了我的名为例。幸亏我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借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
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信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一九八八年九月
【注】三反运动:三反运动是指解放初期在中国共产党和国家机关内部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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