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困难
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实验中学2019-2020学年高一下学期语文期末试卷
惶惑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一个葫芦。胡同口狭窄不惹人注意,葫芦胸里有六七家人家。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的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可是挂过。”他的身体虽还很强壮,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着一条绿槐虫儿。李四妈在这两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点什么危险,她的大近视眼连连的眨巴,脸上白了一些。她不再骂她的老头子,而走出来与他蹲在了一处。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的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米。晃了几次,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李四妈叹了口气。今天铺子都没开市,剃头匠孙七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的走出来。借着点酒力,他想发发牢骚:“四太爷,您是好意。告诉大伙儿挂白旗,谁爱挂谁挂,我孙七可就不能挂。我恨日本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知道我孙七的厉害。”要搁在平日,小崔一定会跟孙七因辩论而吵起来;小崔一声没出的躲开。孙七见小崔走开,颇觉失望,可是还希望李老者跟他闲扯几句,李四爷一声也没出。孙七有点不得劲儿。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祖父已经七十多岁,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亲有病,禁不起惊慌。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候。天下太平,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平日,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个公民,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做点什么。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愣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声:“大哥!”瑞宣没有答应出来,好像有个枣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来的话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九门紧闭——像晴光下的古墓。忽然的,远处有些声音,像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暴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声。
街上的坦克,像几座铁矿崩炸了似的发狂的响着,瑞宣的耳与心仿佛全聋了。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对!”瑞宣点了点头,胖脸上起了一层小白疙瘩。“不过,也别太忙吧?谁知道事情准变成什么样子呢。万一过几天‘和平’解决了,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差一年才能毕业。”
“要等到走不了的时候,可怎么办?”
瑞宣叹了口气,“哼,你……我永远走不了!”
“大哥,咱们一同走!”
瑞宣的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抑郁的脸上:“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这时候,李四爷已立起来,轻轻的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得光光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话,遇到住户们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吓,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有治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爱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从此他就得给日本人维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
“你看怎样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呢?”
“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的语声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见天地。”
“咱们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枪炮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我恨日本鬼子。”
巡长向四外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家、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采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节选自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有删改)
试题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