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小题。材料一
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就是大家是在熟人里长大的,生活上互相合作,彼此天天见面,社会学上称之为“面对面的社群”。在这“社群”里人们甚至可以不必见面而知道对方是谁。【A】这是说,你得用声气辨人。熟悉的人不必通名报姓,足声、声气、甚至气味,都足够“报名”。
文字发生之初是“结绳记事”,起因是在空间和时间中人和人的接触发生了阻碍。我们不能当面讲话,需要找一些东西来代话。【B】这是“文字”,一种双方约好代表一种意义的记号。如果是可以面对面直接说话时,这种被预先约好的意义所拘束的记号,不但多余,而且有时会词不达意引起误会。
文字所能传达的情意是不完全的。这不完全是出于“间接接触”的原因。我们所要传达的情意是和当时当地的外局相配合的。你用文字把当时当地的情意记了下来,如果在异时异地的圜局中去看,所会引起的反应很难尽合于当时当地的圜局中可能引起的反应。文字之成为传情达意的工具常有这个无可补救的缺陷。于是在利用文字时,我们要讲究文法,讲究艺术。文法和艺术就在减少文字的“走样”。
在说话时,我们可以不苛求文法,因为有很多辅助表情可以补充传达情意。在写作时却不能如此。不合文法的字词难免引起误会,所以不好。可说话时我们如果用了完整的句子,不但显得迂阔,而且可笑。
所以,文字是间接的说话,它是个不太完善的工具。在能够彼此直接接触的乡土社会,为什么舍弃比较完善的语言而采取文字呢?
在“面对面社群”里,连语言本身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语言是社会的产物、只有在人和人需要配合行为的时候,个人才需要表达;而表达的结果也须使对方明白所表达的意义。所以象征是包括多数人共认的意义。因此,我们绝不能有个人的语言,只能有社会的语言。语言只能在一个社群所有的相同经验的一层上发生。
另一方面,在一个社群所用的共同语言之外,也必然会因个人间的需要而发生少数人间的特殊语言,即“行话”。行话是同行人中的话,外行人没有这种经验便不会懂。除了用声音作象征的“特殊语言”,其实亲密社群中可用来作象征体系的原料还有很多。表情、动作,在面对面的情境中,有时比声音更容易传情达意。即使用语言时,也总是密切配合于其他象征原料的。【C】
语言像是个社会定下的筛子,如果我们有一种情意和这筛子的格子不同也就漏不过去。其实这个筛子虽帮助了人和人间的了解,但同时却也使人和人间的情意公式化了,使每一人、每一刻的实际情意都走了一点样。
熟人中的眉目传情“指石相证”,抛开了比较间接的象征原料,而求更直接的会意了。所以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不是传达情意的唯一象征体系。
(取材于费孝通《乡土中国·文字下乡》)
材料二
文字发生在人和人传情达意时受到了时空阻隔的情境里。所谓时间上的阻隔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个人的今昔之隔,一方面是社会的世代之隔。
与其他动物相比,人富于学习能力。所谓学就是在出生之后以一套人为的行为方式作模型,把本能的那一套方式加以改造的过程。学的方法是“习”。习指反复地做,靠时间中的磨练,使人惯于一种新的做法。这必须依靠时间中的桥梁——记忆来打破个人今昔之隔。人的学习有一个象征体系在帮忙,其中最重要的是“词”。我们不断在学习时说着话,把具体情境抽象成一套能普遍应用的概念,概念必然要用词来表现,于是靠着词,我们从特殊走上普遍在个别情境中搭下了桥梁;我们从当前走到今后,在片刻情境中搭下了桥梁。人和时间的接触,靠了概念,也就是词。如果“词”的记忆消失了、遗忘了,我们的“时间”就可说是阻隔了。
在人的生活和时间的关联中,词是最主要的桥梁。但是词却不一定要文。文是用眼可以看得到的符号,就是字。词不一定是刻出来或写出来的符号,也可以是用声音说出来的符号——语言。一切文化中不能没有“词”,可是不一定有“文字”。我想说明的乡土社会,大体上,是没有“文字”的社会。
乡土社会的生活很安定。向泥土讨生活的人是不能老是移动的。人不但在熟人中长大,还在熟悉的地方上长大。熟的地方可以包括极长时间的人和土的混合。祖先们在这地方混熟了,他们的经验也必然就是子孙们所会得到的经验。他们个别的经验,就等于世代的经验。经验无需不断累积,只需老是保存。在定型生活中长大的有着深入生理基础的习惯帮他们“日出而起,日入而息”的工作节奏。记忆都是多余的。
在一个常常变动的环境中,我们感觉到自己记忆力不够时,方需要外在的象征,通过联想来帮助记忆。从语言变到文字,也就是从用声音来说词,变到用绳打结、用刀刻图、用笔写字,是出于我们生活从定型到不定型的过程中。在都市中生活,一天到晚接触陌生面孔的人才需要在袋里藏着本姓名录、通信簿。乡下社会中黏着相片的身份证是毫无意义的。
乡土社会中,语言足够传递世代间的经验了,哪里用得着文字?时间里没有阻隔,全部文化可以在亲子之间传授无缺。
因此,中国如果是乡土社会,怎么会有文字的呢?我的回答是中国社会从基层上看去是乡土性,中国的文字并不是在基层上发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庙堂性的,文字的发生另有它的背景。不论在空间还是时间的格局上,这种乡土社会,在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中,在反复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们,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认得,而是没有用字来帮助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也就是说,如果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也只有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
(取材于费孝通《乡土中国·再论文字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