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困难
粤教版高中语文高二必修3第三单元第9课祝福课时训练
相濡以沫究可哀
林贤治
女主人太忙了。
白天,她得外出买办日常生活的各种用品,有客人来,便上街买菜,回来还得下厨。此外,还得抄写,校对,甚或派送稿子。如果说有闲,就打毛线衣,剪裁,缝纫。海婴是极顽皮的,又得常常哄他,陪他讲故事。待到鲁迅卧病,她就更忙了。每餐,亲手把小心选好的饭菜端上楼去,按时间给病人吃药,按时间探试体温,试过以后还要在医生发给的表格上填写度数。为了鲁迅能够静养,一般的客人都由她在楼下接待。还有书报信件之类,都要她亲自拆看,必要的时候就告诉鲁迅。家庭的许多琐事,一一要她照管,比如年老的保姆病了,需要请假;海婴脱了牙齿,需要看牙医之类。她简直成了一部每天都在磨损着而又从不停止运转的机器。她陷入大量的事务里了。
她是一个刚毅的人,承受着沉重的家务,以及各种忧患,却没有一个亲属朋友可以分担。她也不需要分担。她把一切辛苦默默地吞在肚里,没有怨恨,没有倾吐,积蓄多了才化作泪水悄悄溢了出来。
鲁迅深切地体会到许广平的那一份牺牲。平时,当他觉察到许广平的疲倦,会催促她赶快休息,抱歉于自己的不断工作而没有多聚谈的机会。许广平临睡前,他每每赎罪似的陪坐几分钟。“我陪你抽一支烟好么?”“好的。”于是他便躺在旁边,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文坛情形,直到友朋往来,家中琐事。谈到高兴时,还会说:“我再抽一支烟好么?”同意了就更起劲地谈下去,直到许广平睡熟了,他才轻轻走开,回到写字桌跟前去。
他曾经写过一首诗,题在《芥子园画谱》的扉页上,赠予许广平。全诗是: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究可哀。
聊借画图娱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回首间,流露着内心的深深的感激。但是,两个人也不是没有隔膜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愈到了后来愈见隔膜,这才真正是“可哀”的。年龄的差异,师生的尊卑,生理上的病态与健康,都在无形中造成了一定的距离。作为女人,许广平对鲁迅更多地表达着一种敬爱与同情。此中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当鲁迅病重时,她把纸烟听子从床边拿走,若想吸一根,则由她亲自付给。收电费的打门,她得赶快往楼下跑,生怕多打几下,惊了他的梦。
她从原来五四新女性,学运领袖的立场,向中国传统女性回归。为了应付家务,她断笔,完完全全成为爱人和孩子的附庸。关心家庭多于社会,关心鲁迅的病体多于关心他的心灵,她倦于跟踪先生思想的发展,她甘于庸常。这在一个不断探索的思想战士看来,太遗憾了。
这能怪她吗?你自己没有责任?事务的泥沼注定要淹没思想的,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一切家务全都搁在她的肩上呢?
他一面渴求理解,一面又满足于孤独。感激,反抗,无奈,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大大小小的冷战,也就相应地循环出现。冷战是可怕的。有时候,只要许广平说了一句在他听来不以为然的话,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最厉害的时候,连茶烟也不吃,像大病一样,一切不闻不应。或者在半夜里大量地喝酒,或者像一匹受伤的羊,躲到草地去舔自己的伤口一样,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睡倒。有一次夜晚过后,他就睡到黑暗的阳台地上,后来海婴寻到了,也一声不响地并排睡下,这时他才爬起身来。
“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事后,他常常抱歉似的说。
“我得反抗一下,实地研究研究看。”这有时是许广平的答复。他或者会叹息着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
许广平会回答说:“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
这时,他会说:“这我知道。”
冷战虽不可免,许广平和海婴毕竟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了。每到灾难降临,他都会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保护人的身份。他所以不愿意到异地疗养,固然有政治上、创作上的缘由,但也因为放不下家室之累。他说过:“相依为命,离则两伤。”他愿意承受这份负累。他是一个充满赎罪感的哲人,他比谁都更为清楚。
人类的宿命,他无法超越。
(选自《人间鲁迅》,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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