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小说《王子猷》,完成小题。王子猷
何其芳
“难道天已要亮了吗?”
从动了一下的棉被的边缘上滑进一丝冷气,从窗外映进来的亮度,是如此皑白,如此澄静,与月光,与曙光,都不难找到区别。然而这如此皑白,如此澄静地亮着的,到底是什么呢?他这时已能肯定地在心里说一个字了,那个字是:雪。
他起来了。趿着鞋把窗门一扇扇打开,雪已停止了飘飞,外边的窗角都垫着一窝新雪,不自觉地把指头去试触一下,雪可爱幽冷。再从窗子平望出去,望得见的只是白色,在黑夜里显出澄静。在室内轻轻巡行一周,最后把门闩推开。随着门的开,是一声,“筼青!”
来的是一个清瘦的童子,和他手里的一个黝色的陶壶。
“不要甚么下酒物么?”
“这还不够下一壶酒吗?”指着窗外。
又轻轻在堂室内走着。重新凝睇窗外:这雪,这皑白的雪,不仅在它的浓黑里显出澄静,而且妩媚,使人感到温柔,这温柔是只允许人感到的。——就只感到不够了吗?他心里做一种聪明的微笑,脚步不自觉地重了起来。
他想起他是怎样像脱去一件脏的衣服,丢了官来这里隐居;他是从来没有觉到那错了的,但今夜的雪似又是新的参证。
举起眼。远远的,那个方向,使他想起戴安道。今夜真怪,一觉醒来,使他对一切感到新鲜,说不出的模糊不定,虽说一切都似乎更清楚,更亲近。
是这雪!
他于是要从雪里去访他远在剡溪的朋友。
王子猷和童子筼青在一只船里。船小小的,然而清洁使它不觉得窄促,没有一片帆,一半舱篷来遮蔽它向圆圆的蓝的天空仰视。幽暗的水柔滑地抚摸过它身边,流着永远的静寂。
天亮。
灰暗的黎明告诉一切将有一个冬季的阴天。
王子猷从桨打起的水花里望到河岸,从河岸的丛林里望到天边,天边就似乎在丛林的枝巅。“划拢岸去。”
林间有一条曲折的小径,满径丰腴的积雪,还不曾有人的踪迹。王子猷望着这一径白雪,不忍踏上它,又想踏上它,最后,一步步向前走去。
出了林,是平坦的田野。有短短的木桥,有冰冷的小溪,有一声声鸡啼夹着凄冷,有一家家晨炊的烟袅上天空。
路从一间草屋的前面过身。那门前的土坝上,站着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人。
“两位走路的先生真早。”一个笑着招呼。
王子猷停住脚步,向农夫说,“我们是从山阴来的,打算去访一个朋友。”
“在什么地方?”
“剡县。”
“不想歇歇脚吗?我还可以给两位先生准备早饭,如不嫌——”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到灶屋去坐,有火,暖和暖和吧。”
所谓灶屋就是左手边现着更阴暗的门。
一个两眼的灶占了屋的一角,灶门已亮着火光,流出湿柴的味,灶背已有一个中年的女人在做饭。
“这两位先生是从山阴来的,将在我们这里吃早饭。”
女人放下做着的事,带一点忙乱到堂屋去搬板凳。
坐定,男人陪着说话,女人仍带一点忙乱跑进跑出,拿东拿西,做着早饭。
“今年雪真大。”
“是的,明年一定是很好的年成。”
“真是扰乱了你们。希望不要因为我们,在饭菜上多些麻烦。”
“没有的事。便饭便饭。”
饭要熟时,那女人问:
“午郎呢?”
“一定在外面耍雪。我去喊他。”男人起身。
外面是“午郎”“午郎”和一个五六岁孩子答应的声音。
孩子带着顽皮的神气跑进来,看见两个生人,瞪着惊问的眼,不动,一双红红的手。
女人从堂屋摆了碗筷进来,走近孩子——
“你瞧,你一双手!”
“妈,我冷!”多么习惯的依托的声音!
女人用大大的粗黄的手握住小孩向她伸出的小手,完全包没了那红红的两拳,“谁教你耍雪的!”
饭桌上,有炒的鸡蛋,还有肥的腊肉,大块的腊豆腐干,这显然是为贵客而准备的菜。吃了饭,他说着赶路的话告辞。主人是这样好,不肯收钱,只很客气地收了一声“谢谢”。
“也许戴先生这时还高卧着吧。”
为什么快乐像一阵轻轻的风飘过人的心里,跟着就扬起怅惘的尘土?为什么人要伸手去捉那轻轻的风,而又不愿捉着的是一握尘土?
他想起他做官时是怎样不管那些属于官的俗事。为着完全适意,才连那仅是一个挂名的官也抛弃了。想起出都时,在都下偶遇桓伊的那夜,桓伊是怎样为他吹了三弄笛,主客不交一言而去。这些故事,是一般人士都知道并且传说着的故事,而他,在往次,忆及时也在心里泛起凉幽幽的微笑。但这次!
他沉思着伸出一双红色的小小的手。
那平凡的可祝福的家庭!那平凡里流着多温柔多充实的声音!一锄,一家,一块田地,一间草屋,一个妻子还有孩子。工作时的汗水,休息时的眼光,还有大家在一块时的亲切的目光与笑语。晨到夜,春到冬,生到死,一首朴质而妥帖的诗——
这样走着到哪里去,他猛意识到。戴安道家。到戴安道家去干吗?戴安道那个人,一个平常的自以为不平常的人,一个时代的流行病的患者。去和他串一幕习惯的喜剧?去告诉他今天感到的悲哀?不!
“回去吧。”
“不是到戴先生家里去吗?不是已到了吗?”
“我原是乘兴而来的,兴尽就可以回去了,何必一定要见着戴呢——”
他自己听到语尾有一点颤抖,一点哽咽。
(有删改)
助读材料:小说取材于《世说新语》中“雪夜访戴”的故事,但小说并未拘泥于原作中王子猷的个性,而赋予人物更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