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普通
云南省昆明市第一中学2019-2020年高三上学期语文入学考试试卷
敌手
迟子建
故事发生在1938还是1939年,父亲记得并不很清楚。他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令,寒冬腊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风呜呜叫,他们抗联部队的一个支队,二十多号人,清晨从四道岭小黑山的密营出发,踏雪而行,晚饭时分,袭击了位于中苏边界的一个日军中备队。
当队伍冲向弹药库和粮库的时候,这两座仓库架设的机枪,让暴露在空场的战士陷入绝境,父亲说大部分战友牺牲在那里,包括支队长及两名救护伤员的女战士。
火光中父亲不辨东西,所以他开辟了一个撤退的第三方向(计划中撤退分为两个方向)。
父亲选得并不顺利,一个日本兵不屈不挠地追捕他,两个人之间的周旋和战斗,也就进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亲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他戴著狗皮护耳,呼哧带喘的,加上踏雪发出的声,根本听不到背后的动静。他在雪中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亲觉得这距离足够安全了,他停下来,打算歇脚,给身体补充点能量。
父亲停下的一刻头晕眼花,后背的锅猛地一震(父亲说作为火头军,无论行军还是打仗,他总是背着一口铁锅),冲击力让他险些栽倒。接着右前方树丛闪出一团白炽的火花,好像彗星划过,父亲马上意识到这是子弹擦着锅的右角飞过,后有敌手追击!父亲本能地卧倒,拔出枪来,匍匐到一处雪坎,以此为掩体。
父亲讲起这个人时,总以“敌手”相称,那么我也随他这么叫吧。
在与日军守备队的交战中,父亲所带的子弹基本用光,只剩三发。每一发对他来讲,都贵如黄金。父亲说自己太走运了,等后来终于瞅清他时,才知道最后一枪,击中了敌手的左肩,而这家伙是个左撇子。那人开的最后两枪,都成了献给夜的森林的小礼花。武器都成了哑巴后,敌手无路可走,紧追父亲。父亲怎样走,他就怎样追随。他们就这样在飞雪中又行进了两个多小时。
老实说复述到此,我觉得父亲无数次唠叨的这个故事,没啥新奇,无非是他们行动失败,他单枪匹马撤退。被一个敌手不懈追击而已。
但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尽管父亲每次讲述时,语气是平静的,但总能在我心底搅起波澜。我对后半程的故事永不厌倦,就像对一首喜欢的乐曲,不管循环播放多少次,依然爱听。
雪没停,父亲选择了靠近河谷的一片灌木丛停了下来。父亲说他卸下锅,把枪也卸下。看着敌手一步步逼近。可是敌手跟着父亲趟出的脚印,趔趔趄趄靠近他时,既没做出战斗的姿态,也没举手投降,而是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父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怜又恨地,拽起他双脚,确切说是拽着一双半新的长腰马靴,将他扯到篝火旁。
父亲先缴了他的枪。是一支轻便灵活的三八式步骑枪,俗称小马盖子枪,父亲说那是女战士最喜欢的一款枪。他最终靠着这支枪,俘获了母亲的芳心,那时她在后方营房的被服厂做军服,当然这是后话了。
敌手是个年轻的士兵,懂得一点中国话,他到了篝火旁,先是艰难吐出个“水”字,父亲没搭理他;他又吐出个“盐”字,父亲还是没搭理他,想着自己差点成为他枪下的鬼,想着牺牲的战友,父亲甚至觉得把他施到算火旁,让他得到最后的人间温暖,都是对战友的背叛。
父亲说那夜的篝火太美了,将它周围飘舞的雪花,映照得像一群金翅的蝴蝶!敌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拼尽全力,拍一下自己,然后指指篝火,再吃力地拍一下自己,再指指算火。父亲明白,他想让他火葬了他。父亲说你要是投降,优待俘虏,我或许可以考虑。敌手听得懂父亲的话,但他没有将手上举,而是牢牢贴在胸口,像守卫最后的堡垒,至死没有做出投降的姿势。
敌手挣扎了最后一程,凌晨两三点钟死了。父亲说这时雪停了。老天爷不撒纸钱似的雪花了。父亲搜敌手的身。他只在军服的口袋里搜出一样东西:一张二寸的黑白相片,父亲凑近篝火一看,那是个穿着和服的姑娘,她额头很宽,鼻子小巧,微微垂头,浅浅笑着,满眼都是甜蜜。父亲将相片放回敌手的口袋,然后划拉了一抱柴,将篝火调得旺旺的,拔腿出发了。
常听父亲讲敌手的故事的母亲和我,一再问过父亲,你都要开拔了,还点篝火做什么?是不是火葬了敌手?父亲给出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的。最接近真相的一次,他说:“哎,让他和那个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
父亲得救后,认识了后方被服厂的母亲,那只繳获来的小马盖子枪,经组织同意后,配给了后来跟父亲一同上阵的母亲。父亲待我甚为严格,他像苛刻的教官,要求我学习攀岩、游泳、滑雪、测绘、爆破甚至跳伞等本领。据母亲说,这些都是抗联战士当年要学的科目。每到小年的时候,他都要讲一遍敌手的故事。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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