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题。山地回忆
孙犁
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我刚到那里的时候,老大娘们手里搓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击打到了这个小村庄,情况缓和了,部队决定休息两天。
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登在一块石头上,砸开冰口, 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
“ 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愤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那人说:“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 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
“你怎么骂人? ”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 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 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才说: “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我还得往上走! ”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 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说: “你真讲卫生呀! ”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的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 了我们的饭,还漱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 说着就笑得弯下腰去。
我也觉得好笑。可也看见,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放光。
“对,你卫生,我们不卫生。 ”我说。
“那是假话吗,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那是讲卫生吗? ”她 笑着用两手在冷水里刨抓。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 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 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 ”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 会悲观的。 ”我这样对她讲,当时觉得这样讲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 ”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 “你说什么? ”
“说什么? ”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不会求人做一双? ”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 ”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 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 ”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 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五天后,我穿上了新袜子。
女孩子的父亲是个生产的好手,现在地里没活了,他正计划贩红枣到曲阳去卖,问我能不能帮他的忙。 部队重视民运工作,上级允许我帮老乡去作运输,每天打早起,我同大伯背上一百多斤红枣,顺着河滩,
爬山越岭,送到曲阳去。女孩子早起晚睡给我们做饭,饭食很好,一天,大伯说: “ 同志,你知道我是沾 你的光吗? ”
“怎么沾了我的光? ”
“往年,我一个人背枣,我们妞儿是不会给我吃这么好的! ”
我笑了。女孩子说: “沾他什么,他穿了我们的袜子,就该给我们做活了! ” 又说: “你们跑了快半 月,赚了多少钱? ”
我们一同数了票子,一共赚了五千多块钱,女孩子说: “够了。 ”
“够干什么了? ”大伯问。
“够给我买张织布机子了!这一趟,你们在曲阳给我买架织布机子回来吧! ”
无论姥姥、母亲、父亲和我,都没人反对女孩子这个正义的要求。我们到了曲阳,把枣卖了,就去买 了一架机子。大伯不怕多花钱,一定要买一架好的,把全部盈余都用光了。我们分着背了回来, 累得浑身 流汗。
这一天,这一家人最高兴,也该是女孩子最满意的一天。
以后,女孩子就学习纺织的全套手艺了:纺,拐,浆,落,经,镶,织。
当她卸下第一匹布的那天,我出发了。从此以后,我走遍山南塞北,那双袜子,整整穿了三年也没有 破绽。一九四五年,我们战胜了日本强盗,我从延安回来,在碛 口那个地方,跳到黄河里去洗了一个澡, 一时大意,奔腾的黄水,冲走了我的全部衣物,也冲走了那双袜子。黄河的波浪激荡着我关于敌后几年生 活的回忆,激荡着我对于那女孩子的纪念。
(选自 1949 年 12 月《白洋淀纪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