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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树
朱道能
当二货提着两瓶好酒,去看几年没有来往的幺爷时,一村人都把脖子抻得像大白鹅似的。
“砰——砰”,幺爷院里突然传来两声玻璃的爆响。
不一会儿,二货跑出门,脸紫得像茄子:“你个老东西,就跟树过一辈子吧!”
一村人都明白,爷俩一定是为卖银杏树的事杠上了。
据幺爷讲,这棵银杏树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只听这银杏湾的名字,就知道它早已是一村人的风景了。
夏日,郁郁葱葱的树冠,犹如一把绿色大伞,撑起一片阴凉。一村老少,便惬意地坐在树下,大人随意闲聊,小儿绕树嬉戏。
待到深秋,树下便是一地金黄。村人就捡拾回去,好生收藏。有长癣生疮的,熬水一洗;有破皮流血的,揉碎一按;有血高晕眩的,泡茶一饮……于是,常有人谢幺爷。他听了,一摆手:都是托先人的福哩!
眼下有人出高价,要买幺爷这棵银杏树。谁呢?就是村长大军。
大军原本在城里开公司,当老板。后来作为有经济头脑的能人,被招贤回乡,当上了村长。
大军一上任,立即带来一个致富项目:卖风景树。
所谓风景树,就是漫山遍野的松树、柏树、杉树什么的。只要连根刨起,缠上草绳,运到城里一栽,就变成城里人的风景了。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里,野鸡惊飞,山兔乱窜。
再聚到银杏树下,村人的话题便出奇地一致:谁谁又卖了多少棵树,谁谁又挣了多少钱……正说得热闹,一直闷坐一旁的幺爷,冷不丁冒出一句:“一群败家子!”
村人面面相觑,然后讪着脸,散去了。
银杏树下,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大军却常来,尽管问候十句,幺爷也难“嗯”上一声。
一天,大军神秘地压低声音:“幺爷啊,有人想买银杏树,给你出这个价——”他张开巴掌,五个手指伸得直直地。
幺爷吧哒着烟,望着地。
“五千,五千啊!我的幺爷!”大军把手掌伸到幺爷脸前。
幺爷吧哒着烟,又去看天。
“这样吧,再加一千……”
幺爷站起身。
“七千,七千怎么样?不能再高了!”
幺爷终于开口了:“先回家问你爹,看你有没有祖宗。再去问你娘,看你是吃奶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
大军狠狠地朝银杏树踹去,旋即又龇牙咧嘴地抱脚乱跳。
这事让二货老婆知道了,脚跟脚地赶到大军家里。讲好一万元的价钱后,她一个电话,把在外打工的二货连夜叫了回来……
这一天,幺爷正坐在树下打瞌睡。大军来了,板着脸说:“我代表村委会正式通知你,咱们村最近招商引资了家化工厂,需要拓宽进村公路——这棵银杏树在规划线上,要限期移走,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幺爷“霍”地站起身:“你敢——”
大军冷笑道:“我是不敢,但是上级领导敢。招商引资是头等大事,天王老子也要为它让道!”
没几天,施工队果真开进山来。
看着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一村人热血沸腾。就连蹲在茅坑上,也不忘拿根树棍,在地上划拉着征田补偿款的数目。
至于幺爷有多少天没出院门了,恐怕只有村医才清楚。
等再出门时,一向硬朗的幺爷,竟然拄起了拐杖。他锁上大门,颤巍巍地出了村子。
几天后,幺爷回来了。
再过几天,幺爷又走了。
当公路一步步向银杏树逼近时,幺爷回来了,身后还多了几个陌生人。
他们径直来到银杏树下,又是测量,又是拍照,一脸的兴奋。
村人先是疑惑地张望,恍然后便一下子围过来:哈,幺爷要卖银杏树了!
正在打牌的二货老婆,把麻将一推,反穿着鞋跑过来,嘴里直嚷:“卖多少钱?卖多少钱啊?”
来人笑了:“多少钱?无价之宝!我们是文物局的,专门来登记保护这棵活化石的……”
气喘吁吁赶来的大军,张着嘴巴,半天没换过一口气来。
幺爷走的时候,正是深秋。
村医像往常一样,背着药箱,过来给幺爷挂药水。因为化工厂刺鼻的怪味,幺爷一直咳嗽不止,远远就能听见。今天却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村医喊着幺爷,急急地推开院门……
当二货老婆打着哈欠过来时,村医拿出一张纸,是幺爷提前交给他的遗嘱:死后遗体火化,骨灰撒在银杏树下……
安葬骨灰的那天,来了许多人,有领导,有记者。因为幺爷是全县第一个自愿火化并树葬的农民。
银杏树下,面对镜头,大军侃侃而谈,谈在自己的带领下,银杏湾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涌现出了田有根(幺爷的大名)这样的村民典型……最后,领导把装有奖金的红包,递给死者家属。就在二货还在发愣的当儿,二货老婆从后面伸手抢过来,捏了捏,嘴角不由往上一翘。当发现镜头正在对准自己时,便用手捂着脸,大声悲号:“我的亲爹啊,您咋舍得抛下我们走了啊……”
树葬的小坑挖好了,装骨灰的布包缓缓打开。大军抢在镜头前捧起一把骨灰,边撒边念叨:“幺爷啊,咱银杏湾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老就安心地去吧……”
“噼噼啪啪……”为幺爷送行的爆竹,在银杏树下,骤然响起。一树的银杏叶,簌簌而下,如同漫天的纸钱,飘撒在幺爷的骨灰上……
(选自2008年《小小说选刊》第2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