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问题。回乡记
江子
五十多年前,我的伯父曾水保高中毕业,考入了一所地区主办的四年制中专学校。在四年的时间里,伯父担任了学生会文体部部长之职,并且品学兼优。对这样优秀的学生,人人都认为会有一个好前途在等着他。那时正当少年的共和国百废待兴,伯父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正是国家基层最需要的人才。
可是伯父做了一个让无数人无比遗憾的选择,回家当了农民。究其原因,乃是伯父有一个极其迂腐、 固执的父亲。是他在伯父念书的四年时光里,不断地催促着他回乡。随着伯父临近毕业,这种催促更是一日紧过一日。
那条联系着故乡与远方的无名公路应该依然记得他回村的景象:他挑着书箱,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着。由于走了几十里远的路,他全身都浸在了汗水里,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前额。他的步履是这个年龄所不该有的沉重,好像此行的目的地不是他的家乡,而是一个举目无亲、前途未卜的异乡。
伯父一回到村里,就加入到村里的集体劳动。这个学习优秀的中专生,也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抄犁打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他像个真正的农民那样,在田地里肩挑手提,挥汗如雨。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伯父看起来就跟真正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了: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变成了跟乡亲们一样的酱紫色,原本洁净的衣服沾满了泥点与灰尘。他的手上布满茧子。他的裤脚从早到晚都胡乱挽起,腿上总有泥巴。如此形象的伯父,哪里还有一丁点儿读书人的样子?
可只有伯父知道,他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一名读书人。他依然对远方怀着最初的信念。他从未停止读书。每到夜晚,不管自己多困、明天的活儿多重,他都会打开书本阅读。那是他从学校带回来的教材,以及已经在城里上班的同学给他捎来的新书。他在一盏脏兮兮的煤油灯下阅读。夜色无边,伯父在灯光下阅读的样子,如同茫茫大海中拒绝沉沦的岛屿。
村庄的灌溉平常依靠的是全村勒紧裤带置办的一套电力设备,这设备就安装在离村庄几百米远的赣江边一个叫排灌站的小屋里,由专人掌管。设备运转了好几年,从来也没有出过故障。可这年夏天,设备的发动机停止了转动,直接探进赣江的长长的铁管黑如深渊,抽不出哪怕一滴水。
天气炎热,烈日当空,万里无云,蝉叫得人心烦意乱,整个天地间干得仿佛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着。想靠老天下一场暴雨来解渴毫无可能,想靠村里水量不多的几口井也不可能。农业讲究时令,如果不能在立秋之前把田地抄耙开来,把秧苗栽下去,晚稻就会大面积减产,全村人的口粮就会成为问题。立秋一天天逼近。村支书孔明清急得满嘴泡,可村里半桶子水的电工满手污黑却毫无办法,他的嘴里嘟嘟囔囔,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无措和焦虑。
有人向孔明清推荐了伯父。伯父穿过孔明清狐疑的目光来到了机器面前。他用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将一把起子十分果断地伸向了机器的某个部位。只几分钟,机器就迅速恢复了正常,原本黑洞洞的排灌管口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哗哗哗地往外冒着水花。
设备的成功修理让伯父在村里名声大振。可这对伯父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在学校学的就是农机专业。
事后,村支书孔明清毫不犹豫地把村里最重要的财产——赣江边排灌站的钥匙交给了伯父,同时交给他的,还有村庄整个电力系统的维护权责。
从此伯父经常一个人待在赣江边的排灌站小屋里。他甚至在小屋里放置了一张小床,夜里也常在那里睡觉。他的理由是,排灌站的设备需要看管,村里把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他,责任如山,他得时不时地守在那里。
而真相不过是伯父想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他要读书、思考。他要独自理一理自己凌乱的心。他要好好想一想,几年的乡村生活是不是已经把他的心磨起了茧? 他要问问自己,他离开村庄到远方去的信念,是不是依然强烈。
伯父经常在月光下走出排灌站,看着不远处那条进出村庄的唯一的路。它如此简陋,坑坑洼洼。它两旁的草丛污秽而蓬勃。可是在伯父眼里,它是可以将他射向远方的一支响箭,是可以渡他到理想彼岸的一根苇草。它的不远处就是繁华的小镇西沙埠,也是千里赣江的一个古老码头。那里岔道众多,可以通往县城、市府、省城,乃至无数有名和无名的远方。伯父会在月光下望着这条仿佛可以通向云端和天际的路,历数这些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村庄的人们:他的堂叔曾文治去了武汉; 住在村中心礼堂边的地理先生孔冠德老人的儿子孔三豆,因为考学去了衡阳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 住村北边的刘令香因为当兵提了干,复员在县公安局当了公安; 他的另一个堂叔曾学易,当兵去了鄱阳,后来做了一名狱警; 与他家毗邻的曾昭明,也是通过当兵去了新疆,成为村里走得最远的人;村中心井边的刘学稷,因读书成了整个吉安地区知名的教书先生,成为学问深厚、人人敬重的儒者……
皓月当空,不远处的下陇洲村阴影重重。伯父背后的赣江在月光下如水银泻地,美丽得惊人。可伯父几乎没有看一眼的心思。他只是反复盯着那条路。他要时时守着这条未来可以渡他远行的路。他担心自己一转身,它就消失不见,从此自己的未来无可凭依。
简陋的排灌站悬浮在赣江边,仿佛一座因害怕失足落水而紧紧扒住堤岸的小小孤岛。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