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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安重建学校
路遥
这一天晚上,少安被父亲有点神秘地把他从家里叫到院子里。
“什么事?”少安问。他看见父亲一脸的诡秘。
孙玉厚就把刘玉升要重建庙宇的事给儿子大约说了说。“我已经上了二十块布施。我听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点哩,因为你这二年赚了几个钱……”孙玉厚咄咄地对儿子说。
孙少安有些生气地巴咂了一下嘴,对父亲说:“哎呀,我怎能出这号钱哩?就是你也不应该出!”
玉厚老汉对儿子的态度大为惊讶。
“你娃娃不敢这样!神神鬼鬼的事,谁也说不来!咱又不在乎那么两个钱。万一……”
“万一怎?”少安看着父亲的可怜相,强硬地说:“我不会出这钱!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刘玉升和金光亮!他们愿干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玉厚老汉见儿子如此不恭神灵,急得两只手索索地抖着……
第二天上午,少安无意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想到金家湾那面去转一转,瞧瞧他的宝贝儿子。
虎子这半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的样子。
孙少安一个人慢慢遛达着,淌过东拉河,走过初冬荒凉的庙坪,跨过了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桥。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
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和润叶上过学的地方!以后,他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上过学。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
“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问他。
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颤栗!
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
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
孩子们正在上课。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
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地,一股牲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那个破学校!不过,这是儿子的事。他向来在儿子们的大事上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画了“圈”,算是敲定了。
当天夜晚,少安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一九八五年的春天,孙少安个人掏腰包出资一万五千元重建的双水村小学眼看就要最后竣工了。当年拦河打坝震坏的校舍窑洞,已经被一排气势宏伟的新窑洞所替代。当年的学校操场也扩大了一倍,栽起一副标准的篮球架。操场四周砌起了围墙。铁栏式大门上面,拱形铁架上“双水村小学”五个铁字,被红油刷得耀眼夺目。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五十章、五十一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