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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泸县
巴金
我知道船要在泸县过夜,等它靠好码头,便拿起大衣,戴上呢帽到岸上去,这时不过下午三点钟的光景。
我慢慢地走上土坡,在一个墩上站住,便掉转身子去看江景。白带似的江水横在我的脚下,映着午后的秋阳,发出悦目的闪光,和天空成了一样的颜色。岸边一片沙滩,几间茅屋,两只囤船,还有一列帆樯高耸的小舟。这些似乎全陷入静止的状态,但是来往的人却使它们活动了。一切于我都是十分亲切。我怀着轻快的心把它们全收入我的眼里。我望着四周景物渐渐地回复到静止的状态中,我才拔脚往坡上的城市走去。
这是我第二次踏上泸县的土地,第一次还是在十七年前。那时我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怀着一颗年轻的纯白的心。现在我重睹这个可爱的土地,我的心上已经盖满了人世的创伤,我想我应该有了大的改变。但是站在一个掷“糖罗汉”的摊子跟前,听着从两个人手里先后掷下的骰子声,望着摊子上三四排长短不齐的糖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回到小孩的时代了。那个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碗里的孩子仿佛就是我。我留恋地在这个摊子前站了一刻钟光景,我感到一种幼稚的喜悦。那个孩子空着手走开了,他讲话用的是我极其熟习的声音。这声音引着我走了大半条街。我跟着小孩走,好像在追自己的影子,我似乎一跳就越过了二十年的长岁月。
然而就只走了大半条街,就只有这么短短的快乐的时间!我突然被拉回来了,从远去了的年代回来了。一大片炸毁房屋的废墟横在我面前,全是碎砖破瓦,只有倾斜欲坠的断墙颓壁留下来,告诉我们人家的界限。焦炙的黑印涂污了粉白墙,孤寂的梁柱带着伤痕向人诉说昔日的紫荣和今日的不幸。有一处,在一堵较大的白壁上,触目地现出“我们要替死者复仇”的标语。我隔着废墟望这些字,这时下落的太阳的余晖正停留在这面断墙上,像一片血光,它罩住了标语的一半字迹。
我站在废墟前,让一阵愤怒的火烧着我的心。我的孩子的梦醒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一座高塔似的钟楼拦住了我的视线,“怎么还剩下这个东西?”我刚这样想,我的脚就停住了,好像突然受到惊恐似的。我明明看见一具骷髅!那座钟楼已经成了风化的干尸,但是它依然僵立在坡上,洞穴似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诉说它身受的酷刑。
我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听着,看那枯焦的骨架,听那无声的语言。这里有一段悲惨的故事。但是我惭愧我只有这无力的手,不能给它任何的安慰和援助。我低下头走到它旁边。我的眼光被几个浓黑的大字吸引住了,依旧是抗战的标语,它们就写在墙柱上,这是我看惯了的字句。但这时我的头昂起来了,仿佛有一道强烈光芒射进我的肺腑,照亮我的胸膛。我感到勇气的增加。我的信念在这里又受到一次锻炼。我没有说错话:只有抗战才能够维持我们的生存,和平却会带来毁灭的命运。
我终于走过了斜坡。眼前现出一片绿色,我还听见有力的年轻的声音。原来我走到公园里来了。这里还是完好的。在树荫下围着一张竹制的小茶桌,六七个穿制服的青年坐在竹椅上,慷慨激昂地辩论。我走过他们身边,我在砖砌的栏杆前面立了片刻,我听见了几句话。他们在谈论中国的将来,这的确是一个大题目。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捏紧拳头大声说:“我知道时代是永远前进的。但是我们要推动时代,不要让时代把我们拖起走。”
我站住,倾听下面的话:“物质的损失,生命的牺牲,会带来伟大的结果!你看着,我们就要在这一片废墟上建造起九层的宝塔。”
我感到极大的喜悦。我的确瞥见光明了。这是年轻的中国的呼声。这是在轰炸的威胁下长成的中国的呼声。它是何等的响亮,何等有力!我相信它,我等着看那废墟上建造起来的九层宝塔。
回到船上以前我还在各处走了一转。我走过一条很长的马路,我没有注意街名,但我知道这是本城惟一热闹的街市。这里两旁都是完好的商店,还有许多白木新屋。另外在较冷静的街上我看见新的巨厦的骨架和“上梁大吉”的红纸条。一个中国的城市在废墟上活起来了,它不断地生长,发达。任何野蛮的力量都不能毁灭它。我怀着这个信念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晨光微曦中船载着我们离开了泸县,缓缓地往上游驶去。
九四年计二月二十四日在重庆追记
(选自《巴金散文》,有删节)
“在泸县”,作者且行且看且思。请根据要求,完成小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