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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童年
余秋雨
在山水萧瑟、岁月荒寒的家乡,我度过了非常美丽的童年。
千般美丽中,有一半,竟与笔墨有关。
那个冬天太冷了,河结了冰,湖结了冰,连家里的水缸也结了冰。就在这样的日子,小学要进行期末考试了。
破旧的教室里,每个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经把毛笔在砚台上蘸来蘸去,准备答卷。那年月,铅笔、钢笔都还没有传到这个僻远的山村。
磨墨要用水,教室门口有一个小水桶,孩子们平时上课时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结了冰,刚刚还是用半块碎砖砸开冰面,才哆哆嗦嗦将水舀到砚台上的。孩子们都在担心,考到一半,砚台结冰了怎么办?
这时,一位乐呵呵的男老师走进教室。他从棉衣襟里取出一瓶白酒,给每个孩子的砚台上都倒几滴,说:“这就不会结冰了,放心写吧!”
于是,教室里酒香阵阵,答卷上也酒香阵阵。我们的毛笔字,从一开始就有了李白余韵。
其实岂止是李白。长大后才知道,就在我们小学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经在蘸酒写字了,领头那个人叫王羲之,写出的答卷叫《兰亭集序》。
后来,学校里有了一个图书馆。由于书很少,老师规定,用一页小楷,借一本书。不久又加码,提高为两页小楷借一本书。就在那时,我初次听到老师把毛笔字说成“书法”,因此立即产生误会,以为“书法”就是“借书的方法”。这个误会,倒是不错。
当时,学校外面识字的人很少。但毕竟是王阳明、黄宗羲的家乡,民间有一个规矩,路上见到一片写过字的纸,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经污损,也万不可踩踏。过路的农夫见了,都会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捡起来,用手掌捧着,向吴山庙走去。庙门边上,有一个石炉,上刻四个字:“敬惜字纸。”石炉里还有余烬,把字纸放进去,有时有一簇小火,有时没有火,只见字纸慢慢变得焦黄,最终化为灰烬。
家乡近海,有不少渔民。哪一个季节,如果发愿要到远海打鱼,船主一定会步行几里地,找一个读书人,用一篮鸡蛋、一捆鱼干,换得一叠字纸。他们相信,天下最重的,是这些黑森森的毛笔字。只有把一叠字纸压在舱底,才敢破浪远航。
那些在路上捡字纸的农夫,以及把字纸压在船舱的渔民,都不识字。
不识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们崇拜从未谋面的神明,是为世间之礼、天地之敬。
这是我的起点。起点对我,多有佑护。笔墨为杖,行至今日。
(选自2018年第7期《读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