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玛雅人面具
徐则臣
那段录像很多朋友都看过,我没有瞎说。录像中,那座倾圮的金字塔废墟一样瘫在奇琴伊察。千真万确。现在只有画外音般植入的解说,金字塔和人声、风声、鸟叫声都在,人不见了。
人叫胡安。他是个做面具的,纯手工。那天,出版商朋友陪我从高大丰肥的热带树木的阴凉里走出来,一群叫卖声热浪一般扑面而来。朋友说,墨西哥的面具一定要带一个回去。我是木匠的儿子,见到好木工就起贪心是遗传。我爸是全镇最好的木匠,我爷爷也是,据说我爷爷他爸也是。总之,我出身木匠世家。我爷爷,家具之外最拿手的就是脸谱面具。那时戏班子化妆买不起油彩,就让我爷爷把张飞、关羽、包公的脸谱做成面具,往脸上一扣,可以反复用,又不伤皮肤。到我爸,不做面具,艺术抱负放在了木雕上,但我家里堂屋东山墙上挂着大几十个面具,有我爷爷的手艺,更多的是五湖四海搜罗来的。
景区外卖面具的摊子一个挨一个,大同小异。看见胡安手工制作的面具,我两眼为之一亮。除了太阳神、蛇神等常见的玛雅人图腾,他把日常生活雕到了面具上:有人在渔猎,有人在吃穿。
他穿着玛雅人的民族服装,留长发,下巴垂下一绺小胡子,盘腿坐在一堆面具后面的地垫上。刻刀平稳地在木头表面前进,一条条木头片轻微卷起。刀起木落。几个动作过后,开始给面具开眼。如果把之前的走刀比作大写意,那现在就是工笔。他刀下的眼睛也是挖出两个框框,但你就觉得那眼睛是有神的,好像框框里面真有两只会转动和聚焦的眼睛。面具在他手中变换位置,我分明觉得一双眼睛从不同角度盯着我看。
我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语问:“多少钱?”
胡安头都没抬,刀搭在膝头正做的面具上,右手五指张开。
我回他:“不贵,值。”
胡安抬起了头,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来了。如果不是在墨西哥,如果这不是一个做面具的玛雅手艺人,我就要用汉语问他老家哪里了。天地良心,他比很多中国人长得更像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脖子比别的玛雅人都长,身体也比其他玛雅人瘦高。
关于玛雅人是中国人的后裔之说,略有耳闻,零零散散也看过一点资料。中国人和玛雅人的确外貌相似,文化也十分接近。当然,也似乎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玛雅人跟中国人没任何关系。这事儿不归我管,咱们说的是胡安。
“这个雕有金字塔,跟他们的都不一样,”胡安说,“先生喜欢我们的金字塔!” “何以见得?”
“直觉。”胡安一笑。真是太中国了。“有一处金字塔您肯定没见过。”
“哪儿?”
胡安比画了一个位置。那地方我朋友显然也蒙了。胡安用西班牙语跟他解释。我朋友对我说:“值得去。”
他们俩用西班牙语已经顺便谈好了行程和价钱,由胡安开车带我去。走前他向我伸出手说:“我叫胡安。幸会。”
奇琴伊察不大,出了城二十分钟不到,驶过一条两边灌木和树林如屏障的沙石路,路越走越细瘦,在一块覆满青苔的方形巨石前,胡安停车熄火。我跟着他穿过一片热带雨林……一座荒芜散乱的高台矗立在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毫无疑问,这个倾圮的高台曾是古代祭祀用的金字塔,灌木、荒草、苔藓和碎石遮蔽不了它内在的秩序。我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它静静地伫立在这块平地上,已经等了我很多年。我决定把它拍下来。
路上我问胡安,为什么这座金字塔在奇琴伊察也鲜有人知?
“是人就有盲点。”胡安说,“眼睛并非任何时候都看得见。”
回国的日期到了。回到家,收拾停当,我把面具拍照,跟胡安带领我的金字塔遗址之行的录像一起发给了我爸。
先反馈回来的是对面具的意见:“做得真是好。高人。”
十分钟后又来一条微信:“录像里谁在说话?”
我回:“胡安啊。镜头里的那个玛雅人,面具就是他做的。”
“哪有什么玛雅人?”
我刚要回,微信语音电话打过来了。
“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我爸说,“你确定他是什么玛雅人?”
“当然是玛雅人!”
“就是没人。”
我把语音电话挂着,查看发给我爸的视频。前前后后又拖着看了三遍,他的声音在,该有他身影的地方,现在像空气一样透明。我爸在电话里问:
“他说的啥?”
“我哪知道。听不懂。”
“听着,有点,耳、耳熟。”我爸结巴了。
“有时间你回来一趟,面具带着。”然后没打招呼就断了语音通话。
如果不是我妈电话,我会推迟几天回。我妈说:“你爸脸色不大对。”当晚我就买了机票回老家。我爸一向不苟言笑,脸板得更硬了,经年的土地板结了一样。他把面具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最后目光都落在空眼眶上。
“手法像。”我爸说。
“什么手法像?”
“老二。”
我看看我妈。我妈小声说:“你二叔。”
“他不是早死了吗?”
“是失踪。”我爸纠正,“再没回来,就当死在外头了。”
有点蒙。我竟然听了四十年的假消息。
我爸一屁股坐到老式藤椅上。“老二发火时,嘴里吼的跟录像里那声音一模一样。”
二叔是我二爷爷的儿子,从小和我爸一起跟我爷爷学木工,天赋极高。我爸说:“他最拿手的是面具,得你爷爷真传。”十八岁,我二叔就跟胡安一样,能把空眼眶挖出眼神来。
我爸也是个木工好手,其他的活儿都不比二叔差,但面具之眼不及。那时二叔代我爷爷给县剧团做面具。某天早上,我爸先到工房,看见我二叔头天做的面具放在案子上,虽然尚未彻底完工,但那空眼眶里流转出的眼神依然诱人。我爸说,他的嫉愤之火瞬间拔地而起,关上板门,拿起刻刀。刀刃刚切进木头,二叔推门进来,大吼一声,把我爸揪翻在一堆木屑刨花上。二叔拿起面具,对着右膝盖猛地一磕,薄薄的面具裂成五瓣。
“爸,您确定二叔吼的跟胡安说的一样?”
“年头太久,”我爸的声音衰弱下去,“听到你那个什么玛雅人胡安的声音,我好像又想起来了。”
“然后呢?”
“你二叔第二天没来干活。第三天也没有。从此就消失了。”
消失既久,形同消亡。
二叔唯一的遗迹,是挂在山墙最高处的面具——碎成五瓣又拼接到一起的颜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颜回的这出“侍读”孔子的地方戏,主要是演来供批判之用。颜回的右眼五十年前被我爸挖了一刀,眼神只能斜视了。我爸让我把玛雅人面具也挂上墙,跻身于众多面具中间。我爸盯着挂好的面具,背着身问我:
“你说,那个胡安是什么人?”
“墨西哥玛雅人啊。”
半个月后,墨西哥的出版商给我邮件,他去了奇琴伊察。很遗憾,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胡安。他雇了一名当地的向导,驱车到了那条砂石路的尽头。他看到了那块大石头,但转进热带雨林后,披荆斩棘走了两个半小时,也没发现哪儿有林中空地,更没见着视频里的那座金字塔。
“全是树,一棵接一棵的树。”他用诚挚的文字跟我说,“兄弟,我尽力了。”
鉴于我们长期愉快的合作,我想我不应该对他有所怀疑。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