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文学类文本阅读 题类: 难易度:普通
黑龙江省绥化市哈尔滨师范大学青冈实验中学校2023-2024学年高一下学期语文期末考试考试卷
响器
刘庆邦
大笛刚吹响第一声,高妮就听见了。
她以为有人大哭,惊异于是谁哭得这般响亮!当她听清响遏行云的歌哭是著名的大笛发出来的,就忘了手中正干着的活儿,把活儿一丢,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
他们这里生孩子不吹,娶新娘不吹,只有死了人才吹打张扬一番。
大笛不可抗拒的召唤力是显而易见的,不光高妮,庄上的人循着大笛的声响纷纷向死了人的那家院子走去。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响器班子在院子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吹奏。这是镇上崔豁子的响器班子,那个老头儿就是四乡闻名的崔豁子。他们吹奏出的曲调有着古朴单纯的风格,它绝不模仿任何哭声,而更接近旷野里万众的欢呼,天地间隆隆滚动的春雷。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儿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死者出殡时,响器班子是在行进中吹奏。响器在旷野里吹奏,跟在庭院里吹奏给人的感觉又不同些。收去庄稼的千里大平原显得格外宽广,麦苗长起来了,给人间最隆重的仪式铺展开无边无际的绿色地毯。在长风的吹拂下,麦苗又是起伏的,一浪连着一浪。高妮不认为麦苗涌起的波浪是风的作用,而是响器的作用,是麦苗在随着响器的韵律大面积起舞。不仅是生性敏感的麦苗,连河水,河堤外烧砖用的土窑,坟园里一向老成持重的柏树等等,仿佛都在以大笛为首的响器的感召下舞蹈起来。响器的鸣奏对举哀队伍的帮助更不用说,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变成了对生死离别的歌咏,就有了诵经的性质,并成为人类世代相袭的不朽的声音。
高妮走在响器班子左侧前面一点,为了听得真切,看得真切,她不惜倒退着走路。高妮心中热浪翻滚着,她不可避免地流泪了。
死者入土后,响器班子拐上大路,直接向镇上走去。高妮有些不由自主地尾随过去。崔豁子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高妮的回答连她自己事先也没想到,她说,我想跟你学吹大笛。崔豁子把高妮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回去请你爹来找我吧!高妮大喜过望,两眼顿时开满泪花,一路小跑回去了。
高妮家的人不同意高妮去学吹大笛,因为吹大笛不是女孩子家干的事。母亲对高妮采取了控制措施,不让高妮走出院门,用活儿占领高妮的手脚。高妮在家穿着辣椒串子,穿到半截儿,她的手哆嗦了一下,把头直起来了。她听见起风了,风呼呼的,一路吹荡过来。在劲风的吹荡下,麦苗拔着节子往上长,很快就变成了葱绿的海洋。风再吹,麦子抽出穗来,开始扬花。乳白色的花粉挂在麦芒上,老是颤颤悠悠的,让人怜惜。当风变成热风时,麦子就成熟了。登上河堤放眼望去,麦浪连天波涌,真是满地麦子满地金啊!母亲问她不好好干活儿愣着干什么?她回过神来才听清不是起风,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是大笛的声响。高妮怎么也坐不住了,她借口去趟茅房,攀上茅房里的一棵桐树,登上茅房的墙头,轻轻一跳,就摆脱了母亲的监控。
高妮的父亲从镇上的崔家叫回了他。父亲打了她,下手很重,把她打哭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哇哇的,通畅而嘹亮,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底气相当足,跟大笛的声音也差不多吧。父亲不许她哭,命她憋住,憋住!可是她却往大里调整了口型,哭得更充分了。父亲拿过一块毛巾,塞进她嘴里去了。鼓着腮帮子貌似吹大笛的高妮,只能在脑子的记忆里重温大笛的音响。大笛响起来了,满地的高粱霎时红遍,它与天边的红霞相衔接,谁也分不清哪是高粱,哪是红霞,哪是天上,哪是人间。然而好景不长,地上刮起了狂风,天上下起了暴雨。大风把成熟的高粱一遍又一遍压下去,倔强的高粱梗着脖子,一次又一次弹起来。暴雨下了几天几夜,大地成了一片汪洋。这时候,高粱仍有上佳表现,举出水面的高粱如熊熊燃烧的火炬,暴雨不但浇不灭它,经过暴雨的洗礼,大片的高粱简直成了火的海洋。高妮脑子里的大笛响到这里,眼泪又禁不住滚落下来。
母亲把她嘴里的毛巾掏出来时,是让她吃饭。她咬紧牙关,当然不会吃。母亲解开捆她的绳子,她还是不吃。她不光不吃饭,连话也不说了。
父亲请来一位亲戚,帮着做高妮的工作。这位亲戚用历史的观点,说吹大笛属于下九流行业,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吹大笛,一辈子就被人看不起了。说得苦口婆心,可高妮仍坚持绝食,拒绝说话。后来这位亲戚对高妮父亲说,人各有志,算了,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没人会关心高妮为练习吹大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一个人来到世上,要干成一件事,吃苦受罪是不言而喻的。两三年后,高妮吹出来了,成气候了,大笛仿佛成了她身体上的一部分,与她有了共同的呼吸和命运。有人说她的大笛能呼风唤雨,要雷有雷,要闪有闪;能让阳光铺满地,能让星星布满天。只要一听说高妮在哪里吹大笛,人们像赶庙会一样,蜂拥着就去了。
消息传到外省,有人给正吹大笛的高妮拍了一张照片,登在京城一家大开本的画报上了。照片是彩色的,连同听众占了画报整整一面。有点可惜的是,高妮在画报上没能露脸儿,她的上身下身胳膊腿儿连脚都露出来了,脸却被正面而来的大笛的喇叭口完全遮住了。照片的题目也没提高妮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响器。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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