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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听到房上有响动。他直觉的想到了那该是怎回事。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韵梅:“房上有人!别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们拿去,别着急,去找富善先生!”
屋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瑞宣问:“谁?”
“你是祁瑞宣?”门外轻轻的问。“谁?”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瑞宣横了心,一声没出,慢慢往外走。
韵梅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便慌忙的走出来,想马上找富善先生去。
两支枪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
她往后退了退。她的嘴干不过手枪。退了两步,她忽然的转过身来,小跑着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惊动婆母,可是没了别的办法;她既出不去街门,就必须和婆母要个主意了。
正在这个时候,祁老人起来了,拿着扫帚去打扫街门口。
老人一拐过影壁就看到了那两个人,
“那个叫瑞宣的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长孙!”老人有点得意的说。
“他已经教日本人抓了走!我们俩奉命令在这儿把守,不准你们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样呢?开枪!我决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孙子,凭什么?”在老人的心里,他的确要央求那两个人,可是他的怒气已经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挥。他的话随便的,无伦次的,跑出来。话这样说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来:“拿去我的孙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们是干什么的?拿日本鬼子吓唬我,我见过鬼子!躲开!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说着,他扯开了小袄,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枪毙了我!来!”怒气使他的手颤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响。
天佑太太首先来到。韵梅,也跑了过来。两个妇人连扯带央告地把老人拉回屋中。
太阳出来了,天上有点薄云,而遮不住太阳的光。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们觉得似乎像是在做梦。
天佑太太想起来一个好主意。她开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陪嫁箱子里,有五六十块现大洋,都是“人头”的。她只拿出二十块来。二十块,每人十块,就够收买他们的了。
立了许久,她打不定主意。为救儿子,她需冒险;可是白白冒了险,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烦,就不上算。正在左右为难,她听到很响的一声铃——老二瑞丰来了!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两步。她必须教二儿子施展他的本领。韵梅也听到了铃声,急忙跑过来。
瑞丰他特别得意,因为他是以教育局科长的资格,去见日本天皇派来的两个特使。
接见的时间是在早九点。瑞丰后半夜就没能睡好,五点多便起了床。他仔细地梳头洗脸,而后穿上中山装。天还早,他要到家中显露自己的中山装,同时也教一家老小知道他是去见特使——这就等于皇上召见了啊,诸位!
家门开了。
“进来!”矮子命令着。
瑞丰没敢动。
瑞丰近来交结了不少特务,认识高个子。“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着脸说。
“抓谁?”瑞丰的脸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强的笑着说:“呕!我们哥儿俩分居另过,谁也不管谁的事!我是来看看老祖父!”
“进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转了转眼珠。“我想,我不进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进来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责任便是把守着大门,进来一个捉一个。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两个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着二十块现洋的手帕来。轻轻的,她打开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现洋。六只眼都像看变戏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发亮的,久已没看见过的银块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来;他厉害,所以见了钱也特别的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着十块钱,放在他们的脚旁。她不屑于把钱交在他们手里。
矮子放开瑞丰,极快的拾起钱来。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拣钱。矮子挑选了一块,对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见了,好东西!”瑞丰张了张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着空手帕,往回走。拐过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对脸。韵梅的眼中含着泪,泪可是没能掩盖住怒火。到祁家这么多年了,她没和婆母闹过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会说话,而只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墙,低声的说:“老二不是东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瑞丰跑出来,想赶紧上车逃走。小崔的车,和往日一样,还是放在西边的那棵槐树下。坐上车,小崔问:“先生,刚才你怎么到了家,可不进去?”
“瑞宣教他们抓下去了!”
“那么,咱们是上南海,还是……不是得想法赶紧救他吗?”
“救他?连我还差点吃了挂误官司!”瑞丰理直气壮的说。
小崔的脸本来就发红,变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几步,他放下了车。极不客气的,他说:“下来!”
瑞丰当然不肯下车。“怎回事?”
“下来!”小崔非常的强硬。“我不伺候你这样的人!那是你的亲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还是人不是?”
(节选自老舍《四世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