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现代文阅读 题类:常考题 难易度:普通
热爱生命
江畔人生
徐茂昌
我在一个江水环绕的岛上长大。踏上大陆那边的土地,已经是嗓子开始变粗的年龄了。还是孩童的时候,我多么想看一看对岸被云水阻隔了的广阔世界啊!没有乘船远行的机会,于是便踯躅在江边的码头上,透过云障雾罩的江面,遥望对岸。那时,只看到远方水平线上,影影绰绰的,像是丘峰连绵的剪影,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而看得真切的,渐渐地像一部教科书被背得烂熟的,倒是身边的码头……
已经过了30年,留在记忆中的昔日故乡的码头,今天仍是清晰的。不知用多少块石块垒筑起来的石埂,长长的,狭狭的,像一条巨大的跳板,从岸边向江中延伸,一直到深水之处,它的尽头便是似轮船甲板一样的一块钢铁平台。船靠码头,缆绳便紧紧系在平台的铁桩上,旅客似潮水般涌出舱口,沿着狭长的石埂,追逐着向岸上奔跑,岸边有一排候船室,都是低矮的平屋,光线暗淡,人群拥挤,声浪嘈杂。旁边唯一的一家供旅客用膳的饭馆,是用茅草搭成的,岸边的江风飒飒,叫人真担心屋子被吹坍。
家乡的这个码头,变化很迟缓,然而也并不停滞。以前,它曾几度变迁,每次也总有一个新的面目:那石埂拓宽了,候船室加大了,周围的房屋也渐渐地被厂房、烟囱所替代了。近几年,好像突然从混沌中惊醒过来,码头的交迁,出现了突飞猛进的势头。记得那是前年春节,我乘船回故乡探亲。轮船即将靠岸的时候,几声“嘟嘟”的汽笛声,催动我惊喜地奔向船舷,向岸边眺望。蓦地,我感到了惶惑,怀疑轮船开错了地方。我带着几分惊诧,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相隔不远的岸上,如奇峰突起,平地耸立着一座崭新的高楼;挺拔的楼影,辉映着淡淡的阳光和粼粼水色,显示出几分庄严的美。因故乡的码头上,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楼。
客轮紧靠码头了。随着蜂拥的人流下船。迎面便是长龙般盘桓江边的石埂。不过,也同候船室一样,已无往日的遗痕。渐渐地走进我早已望到的候船室,仰面而视,如临高山、巨厦,只觉得它的奇丽、壮观,自己则骤然交得很渺小了。谁还会想到挤在低矮的屋子里,屋顶似要压到头顶的情景呢?它所代表的过去,永久地在江边,在故乡的土地上消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还絮絮叨叨地说着码头。妻子与我同行,却很漠然,倒是偎在我怀抱里的三岁女儿,仿佛要窥探人世间的一切奥秘,正听得出神。我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于是开始讲一个生活中的童话:“很久很久以前,那码头可不是这样的……”
我的心一阵颤动,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力量的摇撼:一个苍劲的声音,横越几十年的岁月、时空,悠远地向我飘来。哦,想起了,这是我的老祖父的声音。那是将近30年以前,刚刚有些懂事的我,与老祖父住在一起,老祖父正是码头边过去那个茅屋饭馆里的厨师。夜晚,在店堂边一间存放货物,兼放一张床铺的小屋里,听着屋外江边的风涛声,我总要吵着让祖父讲故事。一次讲到离小屋咫尺之远的码头,记得开头的话便是:“很久很久以前,这个码头不像现在这样……”老祖父的故事,使我看到了一幅令人骇怕的图景:没有轮船,只有扯着帆篷的木板船,从长江的惊涛中颠簸着,驶到了岸边的港湾,木船便伸出一条几尺宽的跳板,架在船与岸滩之间,人在走动,跳板也在晃荡,胆小的人会吓得两腿发抖……我蒙住眼睛,不想听下去了……
竟有这样的巧合。30年后,他的孙子却在重复他的话,重复着对自己的晚辈讲述已经流逝的往事。这是一种从何产生的默契呢?回乡的路上,我中断已经揭开帷幕的故事,开始默默地思索。渐渐地,记起了一位导师和先哲的话:人总要给一度经历过的东西建立起纪念碑,使这些东西在自己的感情上重新获得它在行动上已失去的地位。大概,这是一种人生的真谛吧!否则,为什么在祖父的眼光里,那带篷的木船,晃荡的跳板,竟使他如此钟情,如此恋缅?是的,过去的岁月,在不同代人心上,都已建立起他自己的纪念碑;面对自己的晚辈,又多么希望让这座纪念碑闪闪发光呀!
故乡码头的变迁,使我悟到了一点儿什么,可是,我嫌它过于肤浅。一直到结束在故乡逗留的日子,再度站在码头边长长的石埂上,脑际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现在,这是我返程的起点!我豁然开朗了,故乡的码头,它留住一代又一代人记忆中的过去,不都是他们生涯历程中的起点吗?老祖父的起点是木船、路板,我的起点,是狭长的石埂、低矮的候船室;到了今天,我的女儿最幸运了,她的起点已经是初具现代化规模的高楼、长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人生起点,把它们连接在历史的屏幕上,便组成了人类进步的阶梯;它们的每一交化,正如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所说的,那“既是绝笔,又是新的伟大的诗篇序曲”。多叫人流连、神往啊!
每个人都应当珍视自己的起点——那座矗立在人生途中的纪念碑;可是,不同代的人,起点毕竟不同了。我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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