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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客
赣州龙南客家的关西新围是我头回见到的“围屋”,它有着偏居一隅,自成一统的巍峨,以及蜜蜂营巢般的严谨﹣﹣看过从天空俯拍的圆型围屋图片,正如一个巨形蜂巢!“其方、圆式围楼结构和堂、横屋纵横交织的综合性大型建筑形制,具有极强的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及风水意识。”﹣﹣建筑往往是通向历史与文化深处的路径,每块砖,每根梁椽,都暗藏着社会与历史形态的密码。
在这样的建筑中,安居着客家人。
秦汉以来,几乎每次王朝更迭的背后都有大批迁徙的身影。两晋至唐宋时期的战乱饥荒,更造成黄河流域的中原汉人被迫五次大南迁!他们扶老携幼,挥泪作别故土,避居于南方的荒野陵谷,由此有了中国迁徙文化中浓重的一笔﹣﹣客家文化。
从一些客家人身上,似乎可反映这个民系身上的特点:勤勉,倔犟,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拗劲,同时还有着未雨绸缪的精明与安危意识。血脉是性情的策源地,被强大基因辖制的性格分子,无论怎样飞溅四溢,最终,仍会呈现出源流的特征。
这座关西围屋,主人是当地名绅徐名钧。清嘉庆三年他开始找名匠建筑此围,历时二十九年竣工,是赣南现存五百多座客家围屋中规模最大,功能最齐全的一处。整体结构像个巨大的“回”字,中间的“口”字部位是围屋的祠堂,也是围屋的精神核心所在,以其为中轴线,遵照礼制依次分布着不同等级的厅堂,由天井、连廊和夹道串联,体现着莫大向心力。
整座围屋充满强烈的家族意识,散发着森严、自洽的气息。进来参观的人,即使踩着最轻的脚步,都有几分像贸然的闯入者。
客家人,这群因大迁徙而啸聚一处的中原族裔,何以在南迁过程中,生出了一呼百应的具有高度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同质文化?行走于围屋之内,这种发问无处不在。
五代十国以降,中原文明屡遭来自北方游牧部落的侵袭,加之宫廷朝政倾轧,动辄殃及池鱼,大批中原失势的贵族和流民自此踏上南迁之旅,无形中,他们担负起赓续文化的重任(至今,中原古音的客家山歌仍在老辈口中吟哦),中原文化得以薪火相传。而这文化也在离乡背井之后才愈铭心亲切﹣﹣此时的故乡已虚化为一种惟借助于文化符号、民俗礼仪才可复现的集体记忆。
中原客所引入的儒家文化显示了其强大的异类教化和秩序构建力。在儒家纲常架构起来的社会当中,合作与秩序替代了对抗与机会主义,尤其是在个体力量尚不足以对抗各种动荡的年代,儒家力倡的以族系血脉和宗法伦理为主旨的文化显示出其强大实用性!
围屋,即是这一文化的充分彰显。
“安居”一直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最核心表征,安居才可“人和、意顺、神畅、福至”。“途中”意味流离失所,意味未知凶险。北宋《云笈七签》曰:“譬於器中安物,物假器而居之,畏器之破坏,物乃不得安居。”﹣﹣这和人与屋的关系一样,人是物,屋为器。器不安,物何置?对辞别故乡,辗转上路的中原客来说,迁徙中的漂泊之感更加剧了他们对安居之所的向往。一旦有能力起屋,那将是迁徙中对安顿之梦的践行!坚固,齐备,世代居于其中,外坚内和,尽享天伦。
到了明清时期,中原客们使大约五百座围屋在赣南大地拔地而起!青砖筑起的厚围墙,围墙上建有可射击的炮楼。围墙之内是自成一统的家族,在琐碎日常生活外,亦完成着宗教、议事与附骥励志等功能。
这些维系着同宗血脉的客家围屋,首尾相连,自成一体,在每座围屋的中轴线上坐落着供奉着祖先的宗祠。敬祖穆宗本是儒家宗法的基本要义,在必须借助团队力量才可生存的年代,这种建构在血缘关系之上的群居乃是一种关系最为稳定的组合!
对每一座围屋,“家族”是建筑灵魂所在,带有牢不可破的宿命与天成意味。围屋的每间屋子朝向中轴线上的宗祠﹣﹣围屋的建筑形式加强着成员们凝聚力。
在“聚族于斯”的氛围里,“家族观念”烙印一般,成为成员们的精神自觉。
时代变化,“聚族于斯”不再是呕心沥血的宗法理想,相反,成员们四散天下,去国他乡才彰显家族的活跃与能量。
“客”具有中国文化中的怅惘身份!“客”在中国古诗词中是个出现率颇高的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是定格了“客”在中国文化中的怅惘身份!
“客家人”,在这称谓中贯穿着命途的坎壈 (lǎn)之感,即使境遇通畅,这个“客”字总显得有些“生活在别处”。而围屋便是变“客”为“主”的践行!一座围屋即是一户客家人的堡垒,一处精神的框架,一根心魂永系的地平线。甚至在建材中也渗透着“客家人”未雨绸缪的安危意识:围屋的内壁常以糯米或薯粉掺入,不仅增加墙体黏性,饥馑之年还可充饥。此外,围内还设有储粮暗井,灭火装置,有些围内的井中养活鱼数条,防人投毒……
这些严防死守的安全设施之外,亦有怡情遣心的庭园戏台,可供吹笛引鹤,比如徐老四的关西新围内。戏台今已萧然,但可遥想当年围内如何在乱世风云里另有一番桃源之逸。这世代安居的梦想业已消散!在关西新围及其他围屋中,现居的只有寥落老者,前现代乡村的价值、故土信念和生活方式,与城市板块发生着前所未有的碰撞!乡村人口向城市大面积漂移,城市飞速扩张,田园次第荒芜……
当年,宋朝在登记户籍时为与“土著”区分,将客家先民登记为“客藉”,后衍变为客家。而今,迁徙已成最普遍的人类生态,从乡村出走,从县城出走,从二三线城市出走,从此岸向彼岸出走,去往GDP的更高处!在当代的巨幅地图上,布满错综频繁的流动与迁徙……
对一个城邦而言,客与主已然混淆,谁为客,谁又为主?到处是摩肩接踵的行客,“我族”的概念渐消遁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存在形式里。
离开围屋,时近黄昏,夕阳为这排建筑留下浓重廓影。白发老妪立于槛边,她身后的围屋宏大,幽深,依稀折射出朗朗家训及隐蕴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