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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
卢海娟
①磨得锃亮的小三角形铁板,连接一个曲线玲珑的颈部,再配上细圆纤长的木把,这就是锄。
②仲夏,三五把锄高挂在房檐下的橫木上,锄板乌黑、巨大,锄把雪白的是新锄;锄板锃亮、细瘦,锄把油亮泛黄的是老锄。从春到夏,它们一直被农人掮在肩上,或是握在手中,它们既是卫士也是杀手,一直游走在日渐蓬勃的田垄上。把锄向前一递,再向后一拽,田垄被揪起薄薄的一层,疯长的野草瞬间便失去了依托,与土地剥离开去。野草被铲除,田里的土也被松过,爱撒娇的庄稼们像是被搔到了痒痒穴一个个笑逐颜开,很带劲地向上长,向上长。
③铲头遍地时,庄稼们还是可爱的小宝宝,很享受农人像伺候小孩子一样的精心侍弄;铲二遍地时,庄稼们已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少年,英姿飒爽的,努力聚集起生命的能量。那些对庄稼呵护有加的农人有时会把他们的土地铲上三遍。大半年的时间,他们扛一把锄头,飘进雾里;又扛一把锄头,戴月归来兮。一杆纤细、令人敬重的锄,把农人和庄稼紧紧地联系起来,农人的日子就像庄稼一样,在季节里欣欣向荣,单纯而又明媚。
④直到庄稼扬花授粉时,农人才把锄高挂在檐下,这是农闲季节,乡下人把这段时间叫作“挂锄”。此时的锄是默默地站在檐下向地头张望 , 此时庄稼们全都有了隐私:有的正在热恋,有的害了相思,能帮助它们的只有蜂蝶虫蚁,只有多情的风儿,它们要在宁静和安谧中幸福地相爱,然后从容地受孕。
⑤曾经,锄是少年的我们手中最为痛恨却又不得不整日握紧的农具,我还记得铲二遍地时玉米长得一人多高,掣着锄,穿行在玉米的方阵中,玉米叶拉伤了赤裸的手臂、脖颈,汗水洇湿了头发、衣服,闷热、痛楚,劳动的艰辛让我几乎落泪。而且,每天一大早就要去除草,露珠打湿了衣裳,我总是会长出满身的荨麻疹,奇痒无比。那时觉得锄就是刑具,让岁月变得暗无天日,那一种疲惫与痛苦,让少年的心遍布茧花,受尽磨砺。
⑥像许多孩子一样,就是为了彻底摆脱锄,我才拼命读书,决心跳出农门。
⑦“田园几换主,梦归犹荷锄。”如今,房檐下再没有谁会挂上横杆,农具都住在气派的仓房里,偶尔的,也会看到一把老旧的锄孤零零地丢在落满蛛网的一隅,锄板锈迹斑斑,锄把灰暗枯朽,已被虫子蛀蚀﹣﹣转眼间,锄便退出了历史舞台,就算田里长了草,也全然没有锄什么事了,农人看中的是五花八门的农药、除草剂,这是个属于科学技术的时代,那个需要农人身体力行、手工操作的家伙已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注定要被淘汰。
⑧扣了薄膜的田不需要锄。塑料的参与,既可以改变土地的墒情,又可以把不知好歹的小草晒死,憋死,庄稼们大可以无忧生长,倘若根系呼吸困难,无法吸收足够的养分﹣﹣那也不必努力向下长,色彩斑斓、味道刺鼻的肥就在地表,绝对能做到对庄稼进行按需分配。
⑨就算不扣薄膜,撒了种,趁细雨天气土地潮湿,打一种叫作“封闭”的农药,也可以把草们点缀春天荣华一世的梦想彻底封存在冰冷干硬的土里。庄稼们没有了扎下根茎吸收来自土地的极少养分的艰辛,变成了轻浮懒散的富二代、富三代,它们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却再没有了从前的滋味,倒是满载着农药和除草剂的毒素残留,让以食为天的“民”顾虑重重。
⑩是的,没有了锄,庄稼们一样会战胜野草,连年丰收,粮食储备得大仓满小仓流;没有了锄,少年们仍然会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长大,走出乡村,走向各地。锄成了落后时代的代言,只有在极偏远的地方,我们的父辈偶尔还会荷一把锄,去自家的小菜园侍弄一畦绿色的蔬菜,那是些不够肥壮不够饱满的植物、是属于农人自己的餐桌的。它们还停留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中,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一如岁月里锈迹斑斑被人遗忘的锄。
(选自《当代美文》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