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套袖
铁凝
①插队时,邻家姑娘总帮我们做针线。她话不多,手巧,全村妇女绣头、纳袜底,几乎都用她出的花样。姑娘常年戴一副素净的套袖,显得勤快、干练。
②不久,她也送给我一副花细布套袖,告诉我说,戴上它,省衣服。我没有省衣服的概念,戴上后只觉得多了一层从姑娘身上感觉过的那种气质。另外,冬春两季,冀中平原多风,有了套袖,狂风就灌不进袖简子。
③我戴着套袖赶集,买菜籽、碱面;戴着套袖去公社参加“三夏”动员会;戴着套袖起猪圈,推碾子,摘棉花,下山药窖,烫四十个人吃的棒子面……
④我回城了。要办各种手续,戴着那副套袖东奔西跑,在各种纸片上盖过二十多枚公章。后来手续办完了,我的花套袖就没了。它丢得很自然,不知不觉。
⑤以后,在熟悉或陌生的环境里,我又见过很多戴套袖的人:严谨的银行出纳,结实的卖肉师傅,托儿所阿姨,传达室老伯,印刷厂捡字工,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工作的需要啊,我想。我没有想过我那副花套袖。
⑥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因事去天津。行前韩映山同志嘱我带封信给孙犁老师。我脸上竟显出了难色,我怕见大作家,尽管他的优美篇章有些我几乎可以背诵。我还听人说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也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叫得都不顺畅。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
⑦走进了孙犁老师的“高墙大院”,他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
⑧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目光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感觉到他的关注。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
⓽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写作、工作情况。我很快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萄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
⓾再次见到孙犁老师,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还刮着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老师迎过来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
⑪“您是见老。”我说。
⑫也许是门外的风、房间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缝用的粉连纸加强了我这种印象。但我说完很后悔,我不该迎合老人去证实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发现,孙犁老师两只祆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套袖的颜色是凝重的,但人却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工作的情绪。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我更后悔刚才自己的失口。
⑬我又见孙犁老师,是和六七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没捡豆子,也没糊窗缝,正坐在写字台前。来面摊开着纸和笔,大约是在写作。看见我们,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坐。我还是先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见了那副套袖。
⑭那天他很高兴,随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却并没有摘去套袖的意思。这次我才意识到,戴套袖并不是老人的临时“武装”。我也才想起我有过的那副花细布套袖。在那些年里,一副花套袖也曾“武装”过我的双臂。我一时忘却了客人们的谈论,回想起翼中平原的一切。
⑮一副棉布套袖,到底联系着什么,我说不清。
⑯我没问过孙犁老师为什么总戴着套袖。也许,他也会说是为了爱护衣服,就像村里那位邻家姑娘告诉过我的那样。但我深信,孙犁老师珍爱的不仅仅是衣服。不然,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蓝衣裤,就能引他写出《山地回忆》那样的名篇?尽管《山地回忆》里的一切和套袖并无联系,但它联系着织布、买布。作家没有忘记,战争年代山里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他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他缝制袜子所付出的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展现的中华民族乐观向上、坚忍不拔的玉性。是这种感情和天性,滋养着作家的心灵。
⑰正月已近。“正月里来是新春”,春天是开拓、创造的季节。夜深人静时,我又想起孙犁老师的套袖。我仿佛看到他又坐在那张靠窗的旧桌前,双臂戴着那整洁的青色套袖,开始伏案写作,领略文学这平凡而又复杂的劳动中的喜怒哀乐。
(文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