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连续性文本阅读〔甲〕骆驼祥子(节选)
老 舍
①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②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像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③“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④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
⑤“还得拉车?”
⑥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⑦“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地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 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 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车,好不好?”
⑧“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
⑨“哪回事?”
⑩“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⑪“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儿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么办呢?”
⑫“我没主意!”
⑬“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 这倒不好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⑭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 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
⑮“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地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儿。她呢,白吃我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⑯“那敢情好!”祥子天真地笑了。14 ⑰“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⑱“没错! 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
⑲“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头,咱们就算成功!”
⑳“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息。
㉑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地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像从天上落下的鹤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地走着,街心中汽车电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地立着树木。
(选自《骆驼祥子》,有改动)
〔乙〕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季羡林
①我从高中时代起,就读老舍先生的著作,比如《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我都读过。到了大学以后,以及离开大学以后,只要他有新作出版,我一定先睹为快,《离婚》《骆驼祥子》等,我都认真读过。最初,由于水平的限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说全都理解。可是我总觉得,他同别的作家不一样。他的语言生动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话,间或也夹上一点儿山东俗语。他的作品中没有许多作家那种忸怩作态让人读了感到浑身难受的非常别扭的文体,一种新鲜活泼的力量跳动在字里行间。他的幽默也同林语堂的那种着意为之的幽默不同。总之,老舍先生成了我毕生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我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
②但是,我认识老舍先生却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20世纪30年代初,我离开了高中,到清华大学念书。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济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长之是济南人,他是我的唯一的一个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的同学。有一年暑假,他告诉我,他要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要我作陪。在旧社会,大学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们与大学生之间宛然是两个阶级。要我陪大学教授吃饭,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及至见到老舍先生,他却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儿架子也没有,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③之后是激烈动荡的几十年,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起20世纪50年代初期召开的一次汉语规范化会议时的情景。当时语言学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艺界的名人,都被邀请参加。老舍先生、叶圣陶先生、罗常培先生、吕叔湘先生、黎锦熙先生等都参加了。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语言学界的第一次盛会。当时还没有达到会议成灾的程度,因此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会上的气氛也十分亲切融洽。
④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议,要请大家吃一顿地道的北京饭。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讲的地道的北京饭一定会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应。老舍先生对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众所周知的。有人戏称他为“北京土地”。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等一类人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谁也感觉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人。这样一位“老北京”想请大家吃北京饭,大家的兴致哪能不高涨起来呢?商议的结果是去吃白煮肉,当然是老舍先生做东。他同饭馆的经理一直到小伙计都是好朋友,因此饭菜极佳,服务周到。大家尽兴地饱餐了一顿。虽然是一顿简单的饭,然而却令人毕生难忘。当时参加宴会今天还健在的叶老、吕先生大概还都记得这一顿饭吧。
⑤还有一件小事,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忘记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没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东安市场北门对门的一家著名的理发馆里去理发,猛然瞥见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团肥皂泡沫,正让理发师刮脸。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寒暄了几句,就什么也不说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时,从镜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门去。我理完发要付钱时,理发师说老舍先生已经替我付过了。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殊不足以见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难道也不足以见他这种细心体贴人的品质吗?
⑥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用不着我来细加评论,我也没有那个能力。我现在写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见大,于琐细中见精神,于平凡中见伟大,豹窥一斑,鼎尝一脔(luán,小块的肉),不也是老舍先生整个人格的一个缩影吗?
(选自《季羡林散文选集》,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