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短文,完成小题。1938年的较量
郭凯冰
宫本傍晚进门的时候,天一阁的裱糊匠汤文刚把民国十八年日本人血洗济南府的事讲给年幼的儿子。听人打门,知道是保长说的人来,把儿子推回后院,开门迎客。
宫本穿一长袍马褂,面相斯文,手中托一黄绢包起的卷轴,见汤文开门,鞠一躬。
汤文跟在客人身后。这个斯文的背影,让他感受到隐隐的杀气。
宫本不落坐,环厅踱来踱去,看墙上字画。汤文牵一下嘴角。好东西谁家挂在厅里,再说,这年月,还给你小日本留着?
“听说府上世代裱画,可当真?”宫本说一口文绉绉的福建官话。
“是。我汤家有祖训,男不读书为官,故传一裱糊手艺,赖以糊口。”汤文落座,安静回答。
“汤先生过谦。济南府人都知道汤先生颇通古字画鉴赏,怎会是一裱画匠?”宫本摆手,一绺小胡子下的嘴角翘起。汤文感觉那手臂像一把日本战刀,扬起落下都干脆。
“过奖了。我汤家在济南府居住多年,全赖大伙提携,混些许薄名,有口饭吃罢了。”
“汤先生不要自谦。近日鄙人偶得一画,来府上是请先生指教的。”
宫本毕恭毕敬将卷轴放在八仙桌上,慢慢打开。
汤文身子哆嗦一下,站起,复坐下稳住——桌面上,赫然是一幅《清明上河图》。
宫本侧脸,审视汤文表情,示意近前观赏。汤文懒懒站起,含笑俯身细看。
一个钟头过去,门外两个日本兵踱来踱去。厅里,宫本和汤文依然俯在画前。
“汤先生,画可是真的?”宫本意识到汤文已经看完,抬头问。
汤文笑笑:“宫本先生,恕汤某眼拙,实在辨不出真伪。”
宫本眉头一皱,眼中电光一闪,战刀样的手臂猛然扬起又缓缓落下:“汤先生不愿将真象告诉鄙人?”
汤文沉吟一番,作无可奈何状:“不,宫本先生,汤某只是不愿打扰先生雅兴。我看先生表情,必认定画是真迹,汤某说假,先生会信?再说,这画逶迤壮观,定为名家所绘,即使假的,若先生喜欢,赏心悦目,作真品藏之,又有何妨?”
宫本听完,离开八仙桌,在屋里急速踱几圈,站定在汤文面前:“汤先生,实不相瞒,此画是前几年你们的皇帝溥仪去东北之时从故宫带出,在长春送我们少佐转交天皇的。此次鄙人奉命来中原,其实就是找人鉴定真伪。你们中国,此画赝品太多了。”说完,重新落座。
汤文微笑:“既然宫本先生如实相告,我也就实话实说。自此画出世,受徽宗皇帝喜爱,用瘦金体题‘清明上河图’并盖上双龙小印,就有历代名家争相临摹,故赝品颇多。真迹藏于皇宫,虽偶有流落民间之时,一旦世道太平,朝廷即悬赏搜寻缴入皇宫,见真迹之人并不为多。加之此画是巨幅长卷,所绘人物五百多个,牲畜五十多只,各种车船二十多艘,房屋众多,结构严密,临摹非一朝一夕可成。由此,赝品笔法精湛者不少,毫无差错者却无。”
听完汤文一席话,宫本沉吟好久:“先生果为饱学之士,宫本佩服。不知汤先生如何知晓此画秘密,可否赐教如何看出为赝品?”
汤文悠然叹一声:“我祖上本御用画师,素喜此画,以身份之便,常观之忘食,且时有临摹。因一宫廷政变,怕此画落入叛臣之手,故将之藏于御沟石缝内。谁料当夜天降暴雨,沟内水涨,淹及石缝,待到雨停水退,画已尽毁。祖上悔之不已,逃离宫廷流落民间,并立下家规,男不入朝为官享受俸禄,女不入宫为妃亲近帝王。”见宫本张大嘴,汤文继续道,“先生不要失望,此画确有真迹。张择端本一爱国之人,靖康之耻后流落南方。每念及故园,痛恨金狗,彻夜难眠,于是重新绘制一幅,流落南方。清时被一高官得到,后高官获罪处死,家产尽没入宫,此画复收入宫中。可先生此画确非真迹。”
汤文伸手指“市区街景”部分四个掷榖子人道:“先生看桌面上榖子,掷出两颗为六点,有一颗尚在旋转。以先生想来,此掷榖子之人希望自己几点呢?”
宫本不假思索:“六点!”
“对,此人定然希望如此。耍钱人皆为急功近利之徒,此时定会在口中狂喊。先生细观此人口型,他喊的可是此数?”
宫本张开嘴巴:“六……”汤文如释重负般笑笑,抬手拭额:“先生以为,此画是真是假?”
宫本满面颓丧。沉吟片刻,见汤文作势要为他收起画幅,不耐烦挥手:“天皇索要真品,假画又有何用。既然先生熟知真迹,又是画师之后,鄙人请先生细观此画,找出其中错处标之,可好?”说完,细眯了双眼,看定汤文。
汤文作为难状笑笑,片刻方说:“既然先生抬爱,汤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实在力不从心,怕耽误大事。我勉力为之吧。”
宫本走了,留下一日本兵,立在汤文正屋门外。夜晚,又有一对日本兵驻进了院子。
第二天,天已大亮,日本兵还不见汤文出门,进屋察看,汤文竟没了踪影。
后来济南府的说书人快嘴张编了评书,在听雨轩道出真相:那宅院本是一官宦的后院,家道中落,这后院就卖给了汤文。寝室中有一地道通到后街,是防备兵乱修的。那《清明上河图》竟是真的。张择端画的上河是现在河南开封府,开封府人喊“六”,本就是嘬口音,可宫本有点福建口音,福建口音的“六”是张着嘴巴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