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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何立文
家里距学校大约三公里。早上七点,儿子从地下室推出那辆旧自行车,透过后阳台窗玻璃,我目送儿子的白色校服慢慢消失在小区道路的拐角。闭上眼睛,我能想象他弓着背蹬着自行车,出了小区西大门,在竹山路上汇入早起车流中的情景。第一个红绿灯前,儿子单脚着地,一会儿,绿灯亮起,他左拐进入仙来大道,前行四五百米后右拐上五一大道,再往前行驶,拐入北湖路,最后与众多白色校服一起涌入第四中学大门,在停车棚里锁好车子,背着沉重的书包爬上初中部教学楼四楼,开始一天的紧张学习。
儿子上学的交通方式,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骑自行车最好。一来方便,二来借此锻炼身体。尽管儿子遗传了我胆小谨慎的性格,从不违反交通规则,但频发的交通事故还是让我担忧。碰上一个醉酒的或者情绪失控的司机,正常行走的人都往往遭殃,这种事情还少吗?我曾经把我的担忧告诉妻子,她总笑我杞人忧天,说要是这样,难道你打算天天接送?儿子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离开我们去远方发展,这点独立自理能力都没有,能成吗?妻子虽然说得有理,我还是有点放不下。
每天早上,儿子换鞋出门时,我总叮嘱他小心点,注意安全。好在儿子对我的唠叨并没有表示反感,一面答应着,一面噔噔噔下楼去了。有一件事说出来可能会觉得很好笑——儿子刚学会骑车,我教他横穿斑马线时下来推着车走。我的理由是,车来车往的,这样更保险。
下雨时,儿子试探着问,爸爸,可以送我一下吗?我正犹豫,妻子看了看外面说,这么点雨,自己披个雨衣骑车去。儿子只好穿上雨靴,噔噔噔下楼去了。透过玻璃,隔了几分钟,才看见儿子推出自行车,原来他在地下室罩好了雨衣再出来的。密密雨丝中,儿子的黄色雨衣一扭一扭地,渐渐消失在小区马路的拐角。我默念着,儿子,你慢点,雨天路滑,车来车往,眼睛灵活点。突然又有点后悔,明明有车子,干吗不送一下呢?买了车子干什么的,不就图个方便吗?妻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孩子正在长身体,吃这点苦算什么,应该锻炼锻炼。她说得很在理,我上学时家里穷,雨靴都没有,不是光脚步行五公里去学校吗?可不知为什么,想象儿子吃力地蹬车的样子,我还是有点心酸。雨越下越大。一下子就模糊了视线。
放学时间到了,我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幻想着儿子收拾书包,下楼,开锁,上车,与同学说笑着出学校大门的情形。抽油烟机的轰鸣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饭菜准备好了,我守在后窗前,静静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看见儿子从小区马路的缓坡上拐下来,我才长吁一口气,朝客厅里的妻子喊,“儿子回来了,开饭!”
有几次,不知为何,儿子回来很晚。
我靠在窗台上,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影闪过,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挎着皮包、塞着耳机的少女,头戴安全帽、骑着摩托车的农民工……就是不见儿子和他的自行车。他在哪呢?
我在后阳台上来回走着,朝窗玻璃哈气,反复写下儿子的名字。不一会儿,那些字便模糊成一团水渍。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最后,我真想下去看看,说不定真的在路上接着儿子了,还能帮他背书包、推车子。妻子一边拖地一边说,再等等,没事的。又过了几分钟,菜都要凉了,我推开后窗,终于看见儿子。一切正常,儿子稍稍偏一下车头,自行车便轻巧地滑到地下室门前,我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我借以容身守望儿子的地方,确切说应该是一个不到三平米的小阳台。作为厨房的有效延伸,里面放满了大米、食用油、面条、米粉……可以说充满物质主义的气息。可我喜欢待在这儿。拉开窗帘,有时仰望灰暗的天空,看对面楼里的老头儿倚在阳台上抽烟,更多时候俯视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些人影中辨认那个熟悉的瘦小身影。那是我血脉里回响的强音,从他身上,我总能看见自己遥远、模糊的童年。
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感激这个后窗。作为房子的一小部分,它朝北微微凸起,伸向天空,仿佛一只精巧的耳朵。借助这只耳朵,我听风观雨,俯瞰地上的树木与花草,在市声中守候儿子的归来,安享世俗生活带给我的作为一个普遍父亲的爱与痛。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个狭小空间里,存储着我太多难以言说的心事,若干年后,必将成为回忆的富矿。耳朵与倾听,恰好构成一对生动的隐喻。夜幕降临,视线所及处,我与儿子的身影重叠、交织。
以前,对父母的牵挂总是不解,觉得自己在外面好好的,父母瞎操什么心呢?为人父了,才明白我们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是孩子。
儿子渐渐长大,再过两年,身高可能就超过我了。外面的世界属于他们,时间的脚步是挡不住的,羽翼丰满的一天他将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去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而我能想见那时的模样——一个须发皆白的父亲,安静地站在后窗,暮色苍茫中守候儿子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