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秋分
鲍尔吉·原野
秋天到了。四季原本有许多钱,春天攒着、夏天攒着,在秋天,季候把黄金储备拿出来挥霍。在白杨上的树干上贴金箔,在一步一翘的灰喜鹊尾巴上贴金箔。冬天来到之前要把金子花掉,这是四季的律令。
跑完步,我在小河沿大街的人行道上做俯卧撑,见路边洒一片红子,仿佛哪一种树落下的种子。做俯卧撑鼻尖几乎触地前,见地上红子是瓢虫的尸骸,秋天真是到了。
秋分是个大节气,比白露更加严肃。阴阳此时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在地坛公园东门,我看到七、八棵并排而立的大柳树,高度都在七、八层楼那种样子。它们不光高,柳枝还从高高的树顶散下来,变成树的壶口瀑布。落日将余晖喷在柳枝上,使它们的盛大与堂皇让人敬佩。那一片瀑布般的柳枝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到来,每一片叶子都沾上了金色,实为金绿色。它们像幕布,倘若这幕布拉开,登场表演的必是天兵天将了。这情景使柳树下面装绿琉璃瓦的红墙显得矮小,好像是舞台的边沿。
虽然秋分,午时的北京还挺热,阳光往你后背贴金箔。这金箔比赤峰的金箔科技含量高,有远红外功能,热劲往肉里钻。进入地坛公园的林阴下,夏之燥热退却,进入秋之静穆。有一位女士对脚下小黑狗说,别进树荫里面,多凉啊! 我立刻钻进树荫下,是挺凉啊。树荫内外竟有这么大差别,秋有分别矣。
秋分了,天上的秋云摊成薄薄的一层,天比地先呈现秋天的样貌。地上呢?其实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银杏树以巨大的耐心忍住没黄, 但它们扇形的叶子已黄了外圈儿。
而下一步,银杏全体黄起来时,如大地漂移,如万树呐喊。银杏叶是致幻剂,述说大地竟然这么美。但银杏树现在仍然不动声色,侧身于地坛西门高大的侧柏的边上。如果我是侧柏,会被身边这棵银杏突然黄起来炫得心烦意乱,但你看银杏这会儿竟装作若无其事。
在地坛里转,宛如见到不同时代的人。鼓楼附近下沉广场是练太极拳的场地,练拳人似乎从虚空中拈起飘摇的蛛丝,轻轻放置高处,免得蛛丝再飘摇。此乃上古人。而跳拉丁舞的人皆穿瘦黑裤,上肢一直向上举着或摆着,将脖颈果决地右转或左转,这如同改革开放初期的人。
最好看是喂鸽子的孩子们。中轴线十字路口有亭子卖鸽食。刚学步的孩子在啄食的鸽群里冲撞,手里拎着装鸽食的塑料袋。这些孩子不会下蹲,蹲下竟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因此完不成搂鸽子、捉鸽子的愿望,只在尖叫踉跄。鸽群里混入的小麻雀也甚可爱。对麻雀来说,鸽子就是恐龙,但麻雀依然勇敢地吃吃吃。换我则不敢。
这是眼前所见,那么秋天在哪儿呢?肉眼见不到秋天的行色,我们只是听说今日是秋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