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地平线——纪念古代重阳节“登高”
王开岭
①有天,忽然意识到,古人比今人多一股冲动:逢高即上,遇巍则攀。
②奇峰巨顶不必说,即便丘峦高阁,也少有无视者,总要上去站一站,临风凭栏,意气一番,感慨几许。
③所以,凡山亭江楼,词赋楹句总是爆满。古代好辞章,尤其时空激荡的豪迈与峭拔之文,多与“登高”有关。王勃《滕王阁序》、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望岳》、崔颢《登黄鹤楼》、范仲淹《岳阳楼记》、岳飞《满江红》皆为“高高在上”所得。
④在古人那儿,登高眺远,既是抒怀酬志的精神仪式,又是放牧视野、孜求彻悟的心智功课。高,带来大势大象,带来疏旷与飘逸、不羁与宏放,带来生命时空的全景式阅读。视野对心境的营造、地理对情思的熏染,使得“往高处走”有了强烈的召唤力,成了风靡千年的诱惑,于诗家墨客更是一味精神致幻药。
⑤然而,“登高”并非文人独嗜,百姓亦胸有丘壑,尤其在九九重阳,更是乐此不疲。
⑥我始终认为,登高节是中国先民一个最浪漫、最诗意的节日。
⑦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心旷神怡,菊色爆涨……值此良辰,若不去登高望远、游目骋怀,实在辜负天地、有愧人生。从“登高”意义上说,这几乎是个绝版的节日。今人仅视为“敬老节”,无疑让它的美折损大半,伤了筋,动了骨。
⑧登高节、重阳节、茱萸节、菊花节,乃一回事,但我尤喜“登高”之名。
⑨九九习俗源于战国,古人将天地归于阴阳,阴即黑暗、沉寂,阳即光明、活力,奇数谓阳,偶数谓阴;九乃阳数之首,九月初九,双阳相叠,故称重阳。加上“九”“久”谐音,重阳从一开始便是欢愉之词。
⑩后来,重阳节又繁殖出了一串新义:除凶秽,招吉祥;延年益寿,祈福求安。仪式也愈加丰富:饮菊花酒、贴菊叶窗、佩茱萸草、吃重阳糕、祭先祖、送寒衣……但有个核心不变:登高。
⑪登高,除赏秋,亦有惜时别离之意。九九乃秋之尾,尔后草木凋零,虫声偃息,万象复苏要等来年了。此时登高,将谢幕前的风景尽收眼底,将天地之思默诵于心,颇有依依不舍和立此存念的意思。故有人称九月登高为“辞青”,与三月“踏青”呼应。这种对时令的感情,除去膜拜的元素,很像爱情或友谊。
⑫眼前的欢聚与热闹,会让很多人思念远客和往事,追忆昔日的葱茏年华。当然,对老百姓未说,寻欢仍是兹日最大主题。
⑬秋收毕,仓廪实,人心悦,少不了邀友约醉,醍醐一场。唐人孙思邈在《千金方月令》中道:“重阳日,必以糕酒登高远眺,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即醉而归。”
⑭辞秋,注定是一次丰盛的饯行。
⑮登高的去处,一般是山、塔、楼,所以,在一座古城,大凡能将风景揽入怀中的高处,几朝下来皆成为名胜。对古人来说,若城内或近郊无高处,是非常败兴、非常严重的事。
⑯有年去福州,夜宿于山宾馆,被告知旁边即有著名的于山和白塔,心中甚喜,顿觉夜色阑珊、地气充沛,睡得特香。翌日拉开窗帘,大吃一惊,那传说中的于山不过一座土丘,连塔算上,高度也不及对面的一栋楼。
⑰千余年来,福州的地标是“三山两塔”,你在城里任一角落,皆可望见这三加二的全景图。历代画家绘福州,只要择五点之一摆画案,出来的全是鸟瞰图。现在,福州人该去哪里登高呢?
⑱从前人的心目中是有“高”的,尊高、尚高、仰高,“高”对其人生步履和精神移动有股天然的吸引力。先人所涉足者,多为在野之高、山水之高、天赐之高,先人不仅慕之趋之,还忠实地护高、养高,对身边的高物,不敢随便削弱或降低它,不敢做有损它尊严与荣誉的事。
⑲还有一点,即先人自然之子的乘性。在对时季的敏感、对光阴的惜怜、与自然对话的天赋及能力上,今人皆比先辈逊色得多。我们不仅迟钝,而且寡情。把重阳节改成敬老节,是文明的粗暴,是生存美学的大损失。
⑳当沥青覆盖了旷野,当城市沦为蔽日峡谷,当石阶变成电梯,当丘山被纷纷削平,当天然之巍被化作砖块水泥,世人眼中只剩下了“珠峰”……
㉑我们的刻度变了,视觉和灵魂的刻度都变了;我们所用的尺码,和欲望一样,肥大而粗陋;我们睥睨天下,肆意规划任何想要的海拔,结果,人造的高遮挡了我们的视线,缩小了我们的视野,我们丧失了远方的地平线。小时候,老师解释“地平线”,我马上就懂,那是日出日落的地方,那是“远方”的代名词。今天,城市的小朋友谁见过地平线?
㉒在心里,我向古代那些平平仄仄、不起眼的“高”致敬,向那漫山遍野赤裸裸的笑声致敬,向那消逝的远方的地平线致敬。
(有删减)
【文本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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