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冷香记
崔曼莉
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时,立在窗边,傻傻看了许久。那雪花又白又大,羽毛一般在空中慢悠悠飘荡,忽而上,忽而下,不知有风还是无风,懒懒地翻了个身。每一片和每一片居然不挨着,好个鹅毛大雪啊。
莫以为我从江南来,没有见过世面。南京虽在江之南,却是每年都要下大雪的。
记得有一年,大雪把奶奶院中的小厨房压塌了,屋檐下的冰凌一米多长,男生扔石头砸断了,掉在地上也不碎,冰莹透亮,如冰锥一般。
一路上学,男孩子们用冰锥边打边跑,我穿着秋裤、毛裤,毛裤外面套着棉裤,腿都抬不动了,可还是冷。你说怪不怪,那雪能压塌房子,却压不塌雪松,一层一层的墨绿上积着白雪,还有轻薄的翠竹叶,上面也堆着白。目光所及,皆是风景。
每年的这个时候,满城约有一半人都去了紫金山。出了城门,路两边全是参天梧桐,笔直挺立。沿路而行,一边是明代城墙,城墙下是护城河公园,另一边便是山了。虽是大雪天气,山中绿意横行,与白雪层层叠叠,夹杂着红色山茶花。
渐行时,便有幽香袭来。那香气越行越盛,在清冷之中,孤绝华贵,仿佛天地间再无对手可言。若雪已停,便见人头攒动,隐约间有红有粉有绿有白,交错于老干古枝;若阳光灿烂,便见那花有单瓣有重瓣,有一枝横斜独寂寞,亦有花团满树芳华似锦。
若有雪,南方之雪可不同于北方,尤其是六朝金陵。那雪从不轻盈,因为湿度大,夹冰而来,仿佛冰雹,却是雪花形状。薄薄一片削在脸上,刀割一般。无风时还好,只是笔直下坠;若有风,你又迎风而行,便只能双手握伞,战战兢兢,耳听得雪击在伞上的噼里啪啦声,眼见得无数雪花整齐划一,朝你无情袭来。恍惚间你不在今时今日,而是在历史的某个瞬间,纵然你是最厉害的武士,也走不出这雪剑之阵,抵不过这自然之威。
恰好你又在此山中,于梅花海里。那雪击于松针、竹叶、湖面、路人。在北方,下雪时很多人不打伞,拍拍肩膀,就把雪抖落了,在这里,不打伞就是上刑,湿了衣裳是最小的事。
然而松针紧密团结,任你万千之重,且压且直;竹叶盈盈一片,却不输于冰雪;那梅花更以纤弱之瓣、清丽之姿于雪中越发激情澎湃 , 仿佛得了滋润:白雪映衬容颜 , 雪水浸透花枝 , 花越开越妍 , 香气于这无边无际的雪剑中 , 遥遥升起 , 不可剥夺。你走过这样的雪,见过这样的花,闻过这样的香气。
今年春节时江南大雪,我却在北京。初八那日,在朋友圈见到江南女史许静刻的印“雪竹”。结体潇洒,刀法劲利,“雪”字取横势,稳而见锋,“竹”字取纵势,竹枝细韧两笔朝上生长,竹字头点若翠叶,隐约于竹枝之间。二字相辅相成,清秀大气又无赖天真。我大为惊艳,当即求印,她一如既往地大气,问我要什么字,我想了想,那雪中梅花的香气便浮上心头,与她倾诉思乡之情,尤其神往雪中梅香,不知何字形容为好,突然便说,南京冬天多冷啊,那香也是冷的。
冷香!
我要“冷香”。我想要一方印,将来盖在我的书法作品上,每盖一次都是那样的雪、那样的梅花。
正月十二,她发来一张图,“冷香”二字印于纸上。
正月十三,一觉睡醒,北京成了白色。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弥散。忍不住给许静发微信,北京大雪可惜无香。我的“冷香”在路上。
正月十四下午,收到了“冷香”,迫不及待地打开,将心心念念的印石握于手上,盖下一枚。
向许静致谢时,她告诉我,南京的梅花开了。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