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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下短记
史铁生
近些年我常记起一道墙,碎砖头垒的,风可以吹落砖缝间的细土。那墙很长,至少在一个少年看来是很长,很长之后拐了弯,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里去。小巷的拐角处有一盏街灯,紧挨着往前是一个院门,那里住过我少年时的一个同窗好友。叫他L吧。L和我一度形影不离,我生命的一段就由这友谊铺筑。细密的小巷中,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们一起走,冬天或夏天,风声或蝉鸣,太阳到星空。少年间的情谊,想来莫过于我们那时的无猜无防了。
我曾把一件珍爱的东西送给L。是什么,已经记不清。可是有一天我们打了架,为什么打架也记不清了,但丝毫不忘的是:打完架,我去找L要回了那件东西。
走过那道很长很熟悉的墙,夕阳正在上面灿烂地照耀。我走进院中去喊L。L出来,听我说明来意,愣着看我一会,然后回屋拿出那件东西交到我手里,不说什么,就又走回屋去。结束总是非常简单,咔嚓一下就都过去。
归途中我看看手上那件东西,珍宝转眼被处理成垃圾,我失去来时的热度。
我独自回家,贴近墙根走。墙很长,很长而且荒凉。捡根树枝,边走边在那墙上轻划,砖缝间的细上一股股地垂流……我内心沮丧而无以名状;一段情谊轻得飘散了,没有了。
那很可能是我对于墙的第一种印象。
随之,另一些墙也从睡中醒来。
我摇着轮椅走街串巷,忽然一面青灰色的墙叫我怦然心动,我知道,再往前去就是我的幼儿园了。青灰色的墙很高,里面有更高的树。到幼儿园去必要经过这墙下。一见了这面高墙,退步回家的希望即告断灭。那青灰色几近一种严酷的信号,令童年分外恐怖。
这样的“条件反射”确立于一个盛夏的午后,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时的蝉鸣最为浩大。那个下午母亲要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最高的希望是她可能改变主意,最低的希望是我可以不去幼儿园,留在家里跟着奶奶。但两份提案均遭否决,据哭力争亦不奏效。我哭声不停,母亲无奈说带我出去走走。“不去幼儿园!”出门时我再次申明立场。母亲领我在街上走,沿途买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形势虽可疑,但看着走了这么久又不像是去幼儿园的路,牵紧着母亲长裙的手便放开,心里也略略地松坦。可是,好吃的东西刚在嘴里有了味道,迎头又来了那面青灰色高墙,才知道条条小路原来相通。虽立刻大哭,料已无济于事。但一迈进幼儿园的门槛,哭喊即自行停止,心里明白没了依靠,唯规规矩矩做个好孩子是得救的方略。幼儿园墙内,是必定的一种“灾难”,抑或只因为这一个孩子天生地怯懦和多愁。
我最记得母亲消失在那面墙里的情景:母亲是绕过那面青灰色的高墙走上了远途的,高高的树上蝉鸣浩大,高高的树下母亲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惧里那儿即是远方。
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坐在窗前,看远近峭壁林立一般的高墙和矮墙。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我们都在墙里。
我们有时千里迢迢汽车呀、火车呀、飞机呀,只为了去找一处不见墙的地方:荒原、大海、林莽甚至沙漠。但未必就能逃脱。墙永久地在你心里,构筑恐惧,也牵动思念。比如你千里迢迢地去时,鲁滨逊正千里迢迢地回来。
把所有的墙都拆掉的愿望自古就有。不行么?我坐在窗前用很多时间去幻想一种魔法,比如“啦啦啦,啦啦啦……”很灵验地念上一段咒语,刷啦一下墙都不见。怎样呢?料必大家一齐慌作一团(就像热油淋在蚁穴)。然后大家埋头细想,还是要砌墙。砌墙盖房,不单为避风雨,因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当然还有一些钱财。
其实秘密就已经是墙了。肚皮和眼皮都是墙,假笑和伪哭都是墙。假设这心灵之墙可以轻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墙,天和地都是墙,时间和空间都是墙。
为了逃开墙,我曾走到过一面墙下。我家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古园,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失魂落魄的那些岁月里我摇着轮椅走到它眼前。四处无人,寂静悠久,寂静的我和寂静的墙之间,膨胀和盛长着野花,膨胀和盛开着冤屈。我用拳头打墙,用石头砍它,对着它落泪、喃喃咒骂,但是它轻轻掉落一点儿灰尘再无所动。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路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我转而祈求墙,双手合什,创造一种祷词,出声地诵念、求它给我死,要么还给我能走路的腿……但睁开眼,伟大的墙还是伟大地矗立,墙下呆坐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墙说话,才突然想起,达摩的面壁是不是这样的呢?接受限制。接受残缺。接受苦难。接受墙的存在。
搬家搬得终于离那座古园远了,不能随便就去,此前就料到会怎样想念它,不想最为思恋的竟是那四面矗立的围墙;年久无人过问,记得那墙头的残瓦间长大过几棵小树。但不管何时何地,一闭眼,即刻就到那墙下。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1994年10月
(选自《我与地坛》,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