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型:文学类文本阅读 题类: 难易度:普通
上海市金山区2025届高三上学期语文质量监控(一模)试卷
铁煏弄孵出的爱情
苏沧桑
那时候,晒纸不叫晒纸,叫烘纸。
那时候,晒纸房叫铁煏弄、煏弄。
那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五岁。
煏,是富阳土话,用火烘干的意思,铁煏弄也就是烘房,专门用来烘干手工竹纸的房子,格局狭小,称为“弄”。外墙用砖头垒砌而成,中间夹缝里是一个巨大的烧火灶,房里安放一道几十米长的焙壁——长方形的盛满水的铁柜,俗称烘缸。柴火日夜燃烧,一百度的水温传递到烘缸上,晒纸人将半干的湿纸从板上“牵”下来,托到烘缸壁上,用毛刷横竖刷扫,十来秒钟后,将烘干的纸揭下来,便是一张元书纸。
那是一个奇怪的洞天,常年没有冷暖,常年弥漫着水蒸气、纸的味道、汗的味道。那又是一个热闹非凡的社交场所。那时候,生产队集中做纸晒纸,村里老老小小不到天大冷就过来烤火取暖,其实为了聊天凑热闹。
煏弄外,柴火终日噼啪作响,煏弄内,欢声笑语比水蒸气更热腾,烘出了纸,也烘出了姑娘小伙水润的肌肤,筋道的骨骼,以及爱情。
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清晨,朱家门村造纸世家后人,十五岁的晒纸姑娘美容走进了离家仅三百米的煏弄,看见了一个猫一样敏捷的身影。晨光从天窗漏下来,照见他紧抿的唇、黑亮的眼睛,他赤裸着壮实的上身,汗水在他黝黑的皮肤上闪闪发亮。他用木制的“鹅榔头”在压干的纸筒上横竖各划了几下,用食指和拇指撮住纸叠右上角捻了一捻,再鼓起嘴轻轻一吹。然后,他揭起一张湿纸,一手托着,一手连同晒帚垫着,迅速托到了烘缸壁前,将纸贴了上去,随之右手里的晒帚快速将纸张刷平实,又回转身去牵纸……后两张纸刷上去后,第一张纸也干了,他转身将纸揭下,轻轻放在一叠新纸上。
他的一揭、一托、一刷、一牵,轻盈迅捷,一气呵成。
美容的祖辈都是做纸的,父亲手艺高超,远近闻名,从小跟着大人在纸槽间出没的美容,早就潜移默化无师自通。“透火焙干”是《天工开物》中竹纸造法主要步骤里的第五个。一般人揭纸就要学整整三年。父亲说,牵纸时,动作要轻巧柔和,不使硬力,否则半湿的纸会破。刷纸、揭纸一定要快捷,稍慢一点的话,纸就煳了。晒纸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巧活”。
这个熟悉的身姿,不能说技艺已炉火纯青,但在生产队的年轻人里,已经算学得精到的了。
当他停下来,端起水碗喝水,她轻轻走了上去,接过了他——朱中华手里的纸刷。他刚才晒的那一堆湿纸,是废纸,是拿来练手的。
十六岁跟师傅学做纸的朱中华兄弟,是村里最能吃苦的人。生产队里共十六七个年轻人,分成了四组,天天在煏弄里学晒纸,但每一组分到的时间只有三个半小时,朱中华像一枚针一样,哪里有空就插到哪里。
不知几时起,蒸汽弥漫的晒纸房里,人群在朱中华眼里渐渐模糊,视线里只剩下一个个子小小的仙女,红润的圆脸,被蒸汽熏得湿湿的眉睫,嘴角往上弯起,不爱说话,总是羞涩安静的模样。她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纸刷开始“轻歌曼舞”,当然并没有歌声,但他在心里听到了,并且,他觉得这个歌声是暖的,这份暖,一直绵延至他凄冷的梦里。
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一个烘纸一个揭纸,指尖会相碰,目光会相撞,几年后,他们成了一家人。
成了一家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村里几乎所有年轻人的罗曼史,都是从煏弄开始的,热气腾腾的烘纸房,像一个孵蛋器,孵出了一个个造纸人家。然而,三十年后,这些夫妻里,只剩下他俩的身影还在煏弄里忙碌。
有一些阳光钻进了密不透风的晒纸房里,美容轻轻牵起一大张半干的元书纸,往一百摄氏度的壁上贴。贴纸,刷纸,揭纸,旋转腾挪,曼妙如蛇舞。她手上的每一张纸,都来自五百米外的捞纸房。隔了五百米,她仍能听见丈夫朱中华捞纸时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的水声。真热啊,真累啊,恨不得像一滴汗水一样落到地上就彻底躺下来。她咬咬牙想,我晒的每一张纸,都是他捞的,他捞的!
五百米外,朱中华把快要冻僵的手伸进电饭煲的热水,白色的热气里,浮现了妻子忧伤的面容。她的笑依然很好看,嘴角弯弯的,露出半截雪白的牙齿,她晒纸的“舞姿”也很好看,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从前每晚临睡前,她会轻轻告诉他,今天的纸厚了还是薄了,还会跟他说,今天儿子乖了,还是调皮了……如今,曾经红润的脸,在和从前一样的光线下,却透着疲惫。她看纸的眼神,不再和他一样像看一个孩子,而是透着深深的厌倦。寂静的午后,小士狗趴在浆槽边发出了梦呓,汽车车轮在门外沙沙碾过。隔了五百米,他听见晒纸房里妻子汗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空洞的回音,像一个甜蜜而忧伤的入口。
千百年来,富春江千帆过尽,船到大源镇,便能看见芦苇丛中纸槽如花朵般遍地绽放。
风吹皱了江水,吹走了那些花朵,也吹老了两个做纸的少年。
工人可以说走就走,他俩没法走。工人多少能赚得到钱,但老板赚不到钱。他知道她心里一天都不想干了,却从来不埋怨他一句。
年关近了,她淡淡说了一句:“又要借钱过年了。”
要做最好的纸,就得提升,还要去研修、调研,要自己设计、制造热量更均匀的电热烘缸,烘出更薄更好的元书纸,都得花钱。
小满近了。朱中华五月十五号要去参加北京的一个研修班,而十六号就要开始砍竹子了,怎么办呢?
她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心去吧。”
朱中华是放心的。千里之外的课堂上,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第一排。五月的微风从窗外经过,绿影婆娑中他听见了朱家门村后山响起的当当声,看见妻子喘着粗气爬上山坡,笑意盈盈地给兄弟们端上一碗碗亲手做的热饭菜、一杯杯自家酿的葡萄酒。汗水像雨水一样在她通红的脸上流淌,湿透的头发像湿帽子服服帖帖扣在头上,十几根被她拔掉又新长的白发像刺一样迎风而立……
他听见老教授在说,看人和看纸是一样的,不能光用眼睛,还要用时间和心。
(节选自《纸上》,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5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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