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自序（节选）

【明】张岱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① ， 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②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③ ， 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④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________烧之不失也。

    【注释】①黍熟黄粱，车旋蚁穴：从黄粱梦、南柯梦中醒来。②雕虫：小技巧，这里指写作。③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邯郸记》中卢生临死时说要留下自己的书法。卢生书法学的是王羲之、王献之。④名根：产生好名这一思想的根性。

    (甲)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乙)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选自袁宏道《西湖游记》)

    南人张助，于田中种禾，见李核，意欲持去，顾见空桑，中有土，因植种，以余浆^①溉灌。后人见桑中反复生李，转相告语。有病目痛者息阴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谢以一豚^②。”目痛小疾亦行自愈。众犬吠声，盲者得视远近翕赫^③其下车骑常数千百酒肉滂沱。间一岁余，张助远出来还，见之惊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种耳。”因就斫^④之。

【注】①余浆：剩下的水。②豚：小猪。③翕赫：轰动。④斫：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