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文,回答问题种瓜的父亲
梅花
父亲卖瓜,自己没有运输工具,是雇了别人的手扶拖拉机去卖。他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卖瓜对他来说太难了。车停在路边,他坐在车上,和一车西瓜一起晒太阳。汗水顺着他黑黄的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滴。一顶旧草帽根本遮不住多少日头。他坐在西瓜堆里,汗流满面。他是会出汗的西瓜,西瓜里的瓜王。
零星的顾客挑挑拣拣拨拉着车里的西瓜。父亲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心疼地看那些滚过来滚过去的西瓜。他不停地说,慢些拨拉啊,别碰坏了。
偶然遇上个大主顾,要几百斤西瓜,父亲就慌忙地搬出一个圆溜溜的大西瓜,又慌忙切开,热情地让人家尝尝。尝瓜的人在一牙西瓜上牙齿尖咬上几小口,噗嗤,扔在脚下。鲜红的瓜瓤在阳光里水光盈盈,一地汁水。父亲皱皱眉,心里疼得抽搐一下。
这些西瓜,刚刚坐瓜时只有一粒豌豆大小,是他一颗一颗拨弄着长大的。每个西瓜都打磨掉他手心里的一层皮,每个西瓜都落满他厚厚的一层爱抚的目光。他爱着它们,心疼着它们。现在,他看着脚下糟践的西瓜,心里的疼窜到眉梢,拧成一个疙瘩。他吸一口气,牙疼一般,发出嘶嘶的惋惜声。
父亲不善于卖瓜,就和村庄里的很多庄稼人一样,跑到大路上去等车。每当有一辆两辆空着的卡车驶过来,他们簇拥过去,询问是否是拉瓜的车,询问人家收瓜的价格。但往往是狼多肉少,一辆车上围一圈瓜农竞争。他们相互拆台压价,谁出的价钱最低,车主就跟着谁走了。尽管这样,父亲不善于言辞,还是拦不下一辆车。
后来,他就跑到公路的上游,跑到离家几十里的土门,永丰堡去拦车。偶然的拦来一辆收瓜的车,让他高兴不已。拦来的车停在路边,车主坐在瓜棚里。父亲又递烟又切瓜,依然是一脸谦卑的笑。车主把咬了几口的西瓜扔在脚下,瓜瓤汁水淌着。父亲毫不掩饰地拧紧眉头,心里疼得抽搐。
一车瓜拉走了,父亲捏着手里薄薄一沓纸币,拾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像甩去一个大包袱那样舒一口气。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下总算卖掉了,不然几场雨就沤在地里了,一个钱也进不来哩……。他小小的高兴一下,随即又阴下脸弯腰捡起车主们啃过的西瓜皮,骂骂咧咧丢进猪食篮子里,看着残余的瓜瓤叹息一声。
我的父亲很真诚的巴望每个吃瓜的人都能啃净红瓜瓤,啃到露出瓜翠为止。他可惜着那些红红的瓤儿。
我和父亲常常坐在地埂上吃西瓜。我们不切开西瓜,只在瓜顶上剜一个洞,拿一把长柄的勺子掏出瓜瓤儿吃,一口一口。父亲和我都鼓起腮帮子,一边吃瓜一边说话。我小时候话多得很,琐琐碎碎的话题父亲总是耐心听完,从不半途打断。我们吃完的西瓜壳皮儿薄的几乎透亮,没有一丁点儿的红瓜瓤,像两滴翠绿的水珠一样。
我常常把西瓜壳儿放到路边,装作一个完整西瓜的样子哄骗过路的人。看到有人上当翻动空空的瓜壳,就得意的咕咕直笑。父亲摘下一个西瓜,招呼路人过来尝瓜,并歉意地嗔怪一句:我这个黄毛丫头总是捣鬼的很。他和路人闲聊,满意的看着别人啃完的瓜皮,不收一分钱。实际上那时候,过路的人吃个西瓜,也没有付钱的习惯。地里种着呢,谁也不是很较真。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八岁。我也和父亲一样不善周旋,但我实在没有一身好力气去种庄稼,种西瓜。我成了一个地道的商人,在一个破旧的镇子上打拼着,养活我自己。父亲肯定没有料到我会是个买卖人,他一直希望我是个读书人,有一身书香的好气质。但生活总是这样有些小小的不如意。
镇子上很冷,年年夏季都不怎么吃西瓜。我也渐渐淡忘了种瓜的日子。今年的某一天,我去一个深山的寺里松散一下心情。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开一只很大的西瓜,香客们围起来吃西瓜。
一会儿石桌上摆满了西瓜皮。我啃过的瓜皮掺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没有一点红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了。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我都是这么吃西瓜的,都是把瓜皮啃成一张纸。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习惯,不经意保持了很多年。
那些被我啃得轻飘飘的西瓜皮,坦然地躺在石桌上。瓜皮上留着我牙齿的痕迹,像一个人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父亲的那段日子。
那一刻,我非常想念我的父亲,想念他像西瓜皮一样被我啃得只剩下轻飘飘一页纸一样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