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采采蓼花
黎采
秋渐深,蓼花次第开放了。山野里,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一串串,一丛丛,一片片,红艳艳,轻盈盈,娇媚媚。于我而言,低头看见蓼花,就像抬头就遇见彩虹一般美妙。
蓼花是花,也不是花。蓼花也称荭草、水荭、红蓼。“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蓼花,即那种被古人叫做“游龙”的草,自《诗经》中走来,婷婷袅袅,缤纷了几千年。
秋天里,蓼花再也按捺不住一颗热烈激荡的心,倾尽所有的灵气,乘风破浪般冲入红尘之中,化为朵朵红花,在秋风里摇曳,在秋雨里静默。花朵是那样小巧那样可爱,像羞答答的眼波,如恍惚惚的幽梦。任你心似寒冰,也顿生缕缕温情。
多少次,我在村庄里四处游逛,只为采那惊艳的蓼花。我采呀采,在老家的屋后;我采呀采,在村头的小路边;我采呀采,在山脚下的清溪畔……我的长裙在阳光里映着蓼花的倩影,我的头发和着蓼花一起在风中轻舞,我的思绪散落在蓼花丛中,我的欢欣随着蓼花一同绽放……我采了一束又一束,花影在我眼眸里闪烁,清香在我呼吸里流淌。我举着一束蓼花在田野里如风一般地奔跑,花瓣纷飞,诗语飘洒。带一大束回家,泡在玻璃瓶中。一抹红颜,满屋清雅。我就这样采了好些个秋天的蓼花,童年就过完了。
我采蓼花,是为赏而采。还有一种采,是为吃而采。采些蓼花用来泡柿子。那些年,乡村里许多人家都做过泡柿子。迎着暖暖的秋阳,爬上高高的柿树,摘下一筐青黄青黄的半熟的柿子,再采些蓼花,分别洗净,然后一起装入坛子里,加清水泡着,密封。过二十天左右,蓼花就完成了人交给她的秘密“使命”一令一个个青涩的柿子成为农家人舌尖特有的美味。开坛,拨开蓼花,取出柿子,刮去表皮,咬上一口,柿子的涩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满口的清脆与甘甜。仿佛平淡的日子一下子都跟着变得甜滋滋。那甜呀,是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一丝甜彻心扉的甜,一尝永难忘。
我好多年不采蓼花了。离开了乡村,久居城市,看见蓼花的日子,越来越难得了。如今,不论在哪里看见蓼花,我都只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些跟记忆中似乎一模一样的花朵。看着看着,我就看见从前那个采蓼花的我。我想回去,就算是在梦里回去一次也好。去把那些亲亲的蓼花再采一遍,把那些简单的快乐一一拾起来,密封,冻住,保鲜。就像把一部分自己保鲜。
我还看见,村里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婶、六婶、大婶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杨婆婆也在采蓼花。她们在乡村的各个角落采呀采,表情很模糊,动作快狠准。她们采蓼花时在想些什么呢?她们的脚步踩在了谁的心上?她们的身影温柔了谁的苍凉?她们都不知道自己如蓼花一样美,美得朴素又高贵,美得低调又神秘。她们只是低着头弯着腰不停地采呀采,采了一束束蓼花,放在竹筐里,或是拿在手里,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一她们就要大显身手,让蓼花去遇见柿子,酿造生活的甜味。她们,各采各花,各做各的泡柿子,各甜各家人。这甜,穿越时空,在一村一村人的唇齿间久久留着清甜。
远去的蓼花,眼前的蓼花,重叠,交织,如梦,如幻。蓼花不语,我不语。有些东西,一出声就碎裂了。有时,静默是最虔诚最质朴也最深刻的交流。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蓼花生出了羡慕之情。每一秋,蓼花都绽放,好像从来不曾枯萎,好像始终活力满满的样子。而我,在人间行走,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啥作为也没有,徒留一纸空文。曾经的理想,如云一般下落不明;曾经的爱恋,如风一样不知所踪。
一朵蓼花,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世界。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的双手,临花轻颤。我的欢喜,更胜从前。蓼花,遍地蓼花,一再枯荣,一秋又一秋,风姿不改,从容自如。蓼花明明是一副不问世事、无忧无虑的样子,却也拥有叫人心潮荡漾、情丝飞扬的本领。不信你看——
“蔟蔟复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黄菊,冷淡过清秋。”蓼花的雅致,化为郑谷眼里一抹淡淡的清愁。
“秋到梧桐我未宜,蓼花何事已先知。朝来数点西风雨,喜见深红四五枝。”蓼花,在宋伯仁的心中,开成四五枝喜悦。
“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蓼花数枝,如醇浓的酒,醉了陆游的清秋。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繁茂的蓼花,温柔了秦观的失意。
……
蓼花,在时光深处的扉页里,在唐诗宋词的笔墨里,摇曳生姿,风采绝然。于诗词中“采”蓼花,每一“朵”都别有韵味。
忽地,我笑了。如秋风里的蓼花一样,笑得了无烦忧。浮生一梦,谁都逃不开命定的羁绊,所有的悲喜,都是生命的底色。正是这些底色的交融、碰撞、沉浮,才于漫漫无尽的时空里,于最纯的欢喜里和最深的孤寂里,悄然绽放出一种真实而绝美的“花朵”——它可能是一首诗、一阕词、一幅画,也可能只是一抹微笑、一滴眼泪、一声叹息……是它们,组成了完整的生命。
是它们,灵动了平淡的生活。你采或不采,它们都在那里,闪耀着人间某些情怀与思想的光辉。你懂得了,你就释然了。
闭上眼,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那里四野开满蓼花,秋风起,花轻摇,香远飘……采蓼花,悠悠我心。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