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文,回答问题盈满
凸凹
①那时的故乡,虽然贫瘠,但遍地是野草、荆棘和山树。做饭和取暖,内心是从容的,因为老天给准备着无数的柴薪,无须急。但也有性急的邻人,待到草木枯黄的时候,整天到山上去,树枝和山草,都背回家里,把柴棚堆得满满的,然后赖在热炕上,衔着烟杆抽烟,猫冬。
②这时候,父亲忙的是打猎,尤其擅长打猪獾。它浑身油脂,獾油可以治烫伤,也可以用来炒菜。父亲每猎得一头,就会分给乡亲们。因为舍得,所以父亲在乡亲们心中很有位置,以致他过世的时候,乡亲们都聚拢来给他送葬。他们认为,父亲活得顺人顺时,是个有德行的人。
③天阴欲雪,父亲才不得不打了一些柴草,离盈冬之需,尚差得远。母亲忧凄地说:“你就不能多打一些,你看邻居的柴棚,满得不能再满了。”而父亲总说:“这里也有生活的道理——他的柴棚越是盈满,越说明他心性之空,咱的柴棚虽然空,但整个山场都是咱的柴棚,你可以随用随取,咱这才叫真正的盈满。”母亲听了无奈地摇头笑笑。
④父亲去世之后,县上拆迁移民,我们为母亲置备了一座小院。做饭用煤气,取暖有蜂窝煤,过上了城市居民一样的日子。但她总是感叹说,生活虽然方便了,但心里总是不踏实,感到不盈满。问她为什么,她说做饭取暖都得花钱,而自己又没有收入,已经成了儿女的累赘,再也活不出自己了。
⑤我说:“养儿防老,自古使然,你老不要多想。”她凄然一笑,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让你再破费一次,给妈买辆三轮车。”
⑥一辆三轮车让她找到了自己——每天朝阳初上,她就骑车出门。街巷、旷野、垃圾场、建筑工地,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捡破烂,又捡柴草,每次都不放空。破烂变卖成现钱,买米面油盐;柴草则堆进庭院,不久就堆得盈满如山。后来她在小院的一角垒了一座泥灶,用捡来的柴草生火做饭,煤气炉灶干脆被她闲置了。
⑦一天晚间,弟弟来看望她,老人家正窝在被窝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是我的一个专题访谈。看一眼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我,弟弟说:“妈,我给您提一条意见——我哥是官面上的人,特别注意形象,而您整天去捡破烂,就有点儿不般配了,所以您还是待在家里享享清福为好。”母亲黑了一下脸,说:“叫得再响的大公鸡,也是卵孵的;脸子要是长得白,再浑的水也洗得透亮。这个道理你哥比你懂!”
⑧弟弟把这个情形告诉了我,让我去劝她。到了她的住处,院门竟落了锁。等了很久也未见归来,便驾车去寻。面对平原田间四通八达的土路,我终于在岸树成排的河边寻到了她。
⑨三轮车停在路旁,她正在树荫里捡落枝。落枝稀疏,要捡满那一车斗,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我心里一热,她哪里是在捡拾让炊烟升起的柴草,分明是在捡拾她残余的生命时光!
⑩我走下车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分明是听见了,但没有应声,只是悄悄地看着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我感到我们娘儿俩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内心盈满。
⑪我望了望头顶上的树冠有不少枯枝,便下意识地攀上树去,即便是西服革履,也无一丝犹豫。很快,母亲的车子就装满了。母亲说:“咱们回吧。”我说:“回。”
⑫母亲骑三轮在前边走,我则驾车跟在后面。年近古稀的一个老人,骑三轮的姿态竟是那么轻盈,还不时回头笑笑,一派怡然得意的样子。
⑬母亲开了院门,我把柴草抱进来放到堆得盈满如山的柴垛上,说:“柴草已如此盈满,您干嘛还那么急切地捡?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准会骂您贪心。”“即便他在,他也是骂不出口的。”母亲说,“他那时是站在山场上说话,有盈满的底气;咱现在是站在庭院里,眼前虽盈满了,却没有身后的山场,心里的妥帖,还得靠捡。”我感到父母那代人,不仅活在日子里,更活在他们自己的人生哲学里。
⑭母亲用泥灶给我烧了开水,沏了一壶老家的山茶,又把两只红薯放到烧水生成的炭火中,一边陪我说话,一边给红薯翻个儿。不久,烤红薯的芳香就袅袅地弥漫开来,直沁心田。不知不觉地,被世事弄皱褶了的心叶,竟情不自禁地伸张、舒展,竟至有了新芽的模样,翠绿晶莹,不挂尘埃。这时,所有的欲望都简化成一个欲望:好好品味一下红薯。也许吃相有些贪婪,母亲说:“别急,两个都是你的。”我甘心享受这种照拂,说:“知道。”
⑮那天,我在母亲那里待得很晚。本来一个场面需要出席,对方也不断来电话催促,我还是推掉了。因为我突然感到,世间本简朴,一个老母亲,两只烤红薯,就很盈满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