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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李叔同先生(节选)
丰子恺
①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牌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
②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比及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比及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个后他微微一鞠躬,暗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的老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老师最有权威,由于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③李先生在留学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召集留学同道,共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来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相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相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荼花女自伤命的神情。别的还有许多演剧的相片,不可胜记。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还见过他当时的相片:高头巾、硬领、硬袖燕尾服、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李先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④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撼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撼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当真的暗示。
⑤弘一法师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子。比如全能的优伶①:起青衣像个青衣,起须生像个须生,起大面②又像个大面……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徒尘缘已经结来,然而他的遗训——当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注】①优伶,现在多称伶人,所指的是具有身段本事突出的演艺人员。②大面,传统戏曲脚色行当。京剧和某些地方戏中“净”的别称,俗称“大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