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文,回答问题燃烧的月亮
迟子建
太阳是不大懂得养生的,只要它出来,永远圆圆的脸,没心没肺地笑。它笑得适度时,花儿开得繁盛,庄稼长势喜人,人们是不厌弃它的;而有的时候它热情过分了,弄得天下大旱,农人们就会嫌它不体恤人。月亮呢,它修行有道,该圆满时圆满着,该亏的时候则亏。它的圆满,总是由大亏小亏换来的。所以亏并不一定是坏事,它往往是为着灿烂时刻而养精蓄锐。
故乡的夜晚,一本书,一杯自制的五味子果汁,就会带给我踏实的睡眠。可是到了月圆的日子,情况就大不一样。穿窗而过的月光,进了屋后,招呼也不打,仰面躺在我身旁空下来的那个位置。它躺得并不安分,跳动着,闪烁着,一会儿伸出手抚抚我的睫毛,将几缕月光送入我的眼底;一会儿又揉揉我的鼻子,将月华的芳菲再送进来。被月光这样撩拨着,我只能睡睡醒醒了。
月光和月光是不一样的。春天的月光,像一片刚钻出些叶芽的草地;夏日的月光,流泻在空中,你抓一下,手上就像有满把的膏脂;秋天的月光,像平镜般的湖水,又如古琴弹出的声音;冬天的月光虽然薄而白,但落到雪地上像刚印刷出来的年画。相比较,冬春之交的月光,就没什么特别动人之处了。雪将化未化,草将出未出,此时的月光,也给人犹疑之感,瑟瑟缩缩的。
就是在这样的乍暖还寒时节,一个满月的日子。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微醺的缘故,未及望月,就熄灯睡了。大约凌晨三点,我被渴醒了。床畔的小书桌上,通常放着一杯白开水。室内似明非明,我起身取水杯的时候,发现杯壁上晃动着迎春枝条般的鹅黄光影。心想月光大约太喜欢玻璃杯了,在它身上作起了画。喝过这杯被月光点化过的水,无比畅快。
回床的一瞬,我有意无意地望了一下窗外,立时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天哪,月亮怎么掉到树丛中了?我见过的明月,不是东升时蓬勃跳跃在山顶上的,就是夜半时高高吊在中天的,我还从没见过栖息在林中的月亮,仿佛伸伸手就能捉到。那团月亮也许因为走了一夜,被磨蚀得不那么明亮了,看上去毛茸茸的,但皎洁而不耀眼,清澈中散发着温热,更像一盏挂在树梢的灯,默无声息的燃烧着。那些还未发芽的树,原本一派萧瑟之气,可是掖在林间的月亮,把它们映照得流光溢彩,好像树木一夜之间回春了。丫杈的树枝上有如开满了粉白的鲜花,而圆月、树林、斜枝、光影像随意泼洒点染的一幅画,又如意境幽雅的一首诗。
看过了这样的月亮,我再回到床上时,又怎能不被美给惊着呢!虽然接着睡了,可是眯上一段时间,又惦记着什么似的,醒来了。只要睁开眼,朦胧中会望一眼窗外﹣﹣啊,月亮还在林间,只不过更低了些。再睡,再醒来,再望,也不知循环往复了多少次。月亮终于沉在林地上,由灯的形态,变幻成篝火了。这是那一夜的月亮,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第二天彻底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哪还有满月时的圣景。消尽了白雪而又没有返青的树,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调。虽然寻不见月亮的踪迹,但我知道它因为燃烧得太忘我了,动了元气,此后的半个月,它将一点点地亏下去。待它枯槁成弯弯的月牙儿,才会真正复苏,把亏的地方,再一点点地盈满。它圆满后,不会因为一次次地亏过,就不燃烧了。而且月亮懂得,没有燃烧,就不会有涅槃再生,就不会有新一轮的蓄养生长,也就不会有再一次痛快淋漓燃烧的精彩。
我怎么能想到,在印象中最不好的赏月时节,却看见了上天把月亮抛在凡尘的情景呢。假使我彻头彻尾醒着,这样的风景即使入了眼,也不会摄人心魄。正因为我所看到的一切在黎明与黑夜之间,在半梦半醒之间,那团月亮,才美得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