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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
舒怀玉
①十九岁入伍,父亲便阔别故土,多地辗转。一家人也跟着他,忽而南至深圳,忽而北迁京城,不断地变换居住地。每次搬家,都要苦着母亲对家用进行取舍。哪双鞋子可丢,哪把凳子应留,哪套盘碟送人,决定权都在母亲手里。只有一样东西例外。那就是父亲保存的一麻袋家书,无论走到哪里,父亲都带着它。它带给父亲的慰藉与日俱增。
②父录的数百封家书,安静而温暖地躺在家中某一个角落。它们斑驳、浸渍、堆放,娓娓诉说血肉深情与家族基因密码。
③这些文物般的家书,是父亲和祖父母的来往书信。当父亲打起背包去军营时,祖父特地买了十本信纸,在站台上塞进父亲的挎包——那是一个在邮局打电话都要排队的年代。自此,多少年军旅岁月,祖父母从未去部队探望过他们的儿子,家庭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两代人之间的交往与交流方式。写信成为祖父母那一段人生旅途的重大寄托。父亲每个星期给家里写一封信,这个频率一直保持到手机出现。十本信纸,写尽父亲青少年时代的悲欢。
④如今,父亲的人生开始踏入念旧、怀旧的阶段,他是那么喜欢读那些略显稚嫩的文字,翻来覆去,不厌其烦。而且似乎他每读一遍都有新的。得与我交流,或勾起曾经以为忘记或放下的往事与我分享。
⑤祖父母用的“信纸”,是如此特别——这些纸,有不规则的糊窗户纸,有香烟盒包装纸,有会计用的账本纸,有小孩用的田字格作业纸,还有那个年代杂货店包食品用的黄草纸…它们被祖父母写上文字,寄给他们长年漂泊在外的儿子后,享受着传家宝式的珍藏。手捻这些恍若隔世的信纸,读着祖父的文字,我不禁正襟危坐。也许是祖父的字,横折竖钩,点提撇捺,一丝不苟。也许是信中有太多的教和训的字眼、虽然时隔二十多年,但透过信纸,依然能感受到祖父那严厉的语气,眼前会浮现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祖父训话的样子,不苟言笑,不客置疑。袁凯在《京师得家书》中说:“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祖父却在信中反复告诫父亲,不要念家,不要回家,不要太早成家,在部队扎下根来,改变命运,建功军营。
⑥不久前,一档读信的文化节目《见字如面》在一片叫好声中大量圈粉。这些家书,讲述的就是中国故事,抒发的就是中国情感。我读祖母写给父亲的信,就时常会静静地泪流满面。这种跨代解读,因为血脉相通而没有任何困难。、有一封信,祖母用的是香烟包装盒纸,纸上有一大片污渍,她的笔就躲着这片污渍绕着写。如今,时间让这片污渍不断浸染扩大,它已经吞噬了大部分文字。隐约中,只见到四个字:我儿勿念。我推断,这文绉绉的四个字,是祖母从祖父那里现学现用的。因为祖母的一生,识字不过百十来个。但祖母敢于提笔,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支撑着她。我合计过,祖母给父亲写的每一封信,都只有七八十个朴素的字。朴素到每封信都要告诫父亲“要听党的话”“要相信组织”干工作不要怕脏怕累”。所以,我有时候必须哭着读!“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七八十个朴素的字,字字牵肠挂肚,句句有泪不弹,时时催人奋进。
⑦有几封信,祖母写在黄草纸上。当年,这类黄草纸是杂货店用来包红糖的。现在,这些纸已经极度脆弱,它们安静地睡在信封里,我都不敢打开,害怕心中有一个地方再次“决堤”。当时,乡下人家里不会常有糨糊,更没有现在用的固体胶棒。有时候,祖母写完信,干脆用饭粒粘住封口。这些饭粒,因为祖母,因为岁月,因为与字和纸的缠绵,在我的视线里变得如此圣洁,甚至有些神秘。
⑧“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最懂信的人,莫如游子。而之于我,感谢岁月,让我最终得以理解父亲的行为方式,并通过他的思维频率与情感路径读懂世间很多东西。
(选自《人民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