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 II;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伤逝—— 涓生的手记
鲁迅
如果我能够, 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 为自己。
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 。 时光过得真快 ,我爱子君 ,仗着她逃出这 寂静和空虚, 已经满 一 年了 。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 ,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 一 间屋 。依然是 这样的破窗 ,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 ,这样的窗前的方桌 ,这样的败壁 ,这样的靠壁的 板床 。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 ,过去 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 ,全未有过 ,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 出 ,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 我是我自己的, 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往了半年, 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 ,她默想了 一会之后, 分明地、 坚决地 、 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 。 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 、 我的身世 、 我的缺点 ,很少隐瞒; 她也完全了解的了 。这几句话震动了我的灵魂, 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 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 道中国女性, 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 , 在不远的将来, 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 ,看了二十多处 ,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 ,是吉兆胡同 一 所小屋 里的两间南屋; 主人是 一 个小官, 自住着正屋和厢房 。他只有夫人和 一 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 ,只要 孩子不啼哭 ,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筹来的款子的大半; 子君还 卖掉了她唯 一 的金戒指和耳环 。我拦阻她 ,还是定要卖 ,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 我知道不给她加 入 一 点股份去 ,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叔,她早已闹开 ,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 ,其实是 替我胆怯, 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 。 然而这倒很清静。
我的路铸定了, 每星期中的六天, 是由家到局, 又由局到家 。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抄, 抄, 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 或帮她生白炉子, 煮饭, 蒸馒头。
我所预期的打击果然到来 。双十节的前 一 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 。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 是局里的信差, 交给我 一 张油印的纸条 。 我就有些料到了, 到灯下去 一看, 果然, 印着的就是:
奉局长谕史涓生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 十月九号
我很踌蹰, 不知道怎样措辞好, 当停笔凝思的时候 ,转眼去 一 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 又 很见得凄然 。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 竟会给坚决的 、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 。她近来 实在变得很怯弱了 ,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
我和她闲谈, 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 ,提到文艺, 涉及外国的文人及作品 ,如《娜拉》《海的女人》 等 。称赞娜拉的果决 … … 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 ,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 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
“ 是的。”她沉默了 一会 ,说,“但是, … … 涓生, 我觉得你近来很不 一样了 。 可是的? 你,— — 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 一 击 ,但也立即定了神 ,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你要我老实说; 是的, 人是不该虚伪的 。 我老实说吧: 因为, 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 ,死了似的; 瞬间便又苏醒, 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 。这眼光射向 四处, 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 ,但只在空中寻求, 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 这北京的冬天; 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 一般,被系着细线 ,尽情玩弄 ,虐待, 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 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 ,只争着 一 个迟早之间。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 ,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 风已没有这么冷, 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 待到回家, 大概已经昏黑。
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 一 看见寓所的门, 也照常更加丧气 ,使脚步放得更缓。
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 没有灯火; 摸火柴点起来时, 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 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 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 我便如脑后受了 一 击, 无言地站着。
我的心觉得沉重 。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 现在她知道,她以 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的烈日 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 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呵! 而况这路的尽头 ,又不过是—— 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 ,不得已去拜访 一 个久不问候的世交 。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 大概因为 衣服的破旧吧, 一 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 。好容易才相见, 也还相识 ,但是很冷落 。 我们的往事, 他全都知道了。
“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 很难。 —— 你那, 什么呢, 你的朋友吧, 子君, 你可知道 ,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 真的? ”
“自然真的 。 我家的王升的家, 就和她家同村。”
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 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 还有死的寂静。
初春的夜 ,还是那么长 。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礼 ,前面是纸人纸马 ,后面是 唱歌 一般的哭声 。 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 这是多么轻松简洁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礼却又在我的眼前 ,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 而又即刻消 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 ,真有所谓地狱 ,那么, 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 ,我也将寻觅子君, 当面说 出我的悔恨和悲哀, 祈求她的饶恕; 否则, 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 ,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活着, 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 那第 一 步—— 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一 九二五年十月二 十 一 日毕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