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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谋面的人
肖复兴
①小时候,还未上小学,或者刚刚上小学,有一天,父亲让我去小酒铺打二两地瓜烧。那时候,街上有一家小酒铺,就在我家住的大院斜对门,是解放以前大酒缸改造过的,不过,依旧保留着大酒缸的特点,店里摆两张木桌,几条板凳,卖零散的白酒黄酒和猪头肉花生豆拍黄瓜之类的下酒小菜,方便在那里喝酒的人。
②我愿意干这种打酱油打醋买盐买酒的活儿,找回来的零钱,可以给我,我能买点儿零食,或者到小人书铺借书看,借一本,一分钱。
③我拎着空瓶子跑到小酒铺,把瓶子递给老板,叫道:“打二两白酒!”老板转身还没给我把酒从酒缸里擓上来,就听“呯”的一声,在不大的小酒铺里响得很厉害。是我惹祸了,我不小心把放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大白粗瓷碗给碰到地上,摔碎了,里面盛的酒溅湿了我的脚面。我有点儿吓坏了,下意识地转身跑了几步,跑到门前,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满屋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人家肯定得要我赔钱,我除了打酒的钱,再没有其他钱了。如果让我回家找家长要钱赔,会挨骂的。我并不是要逃跑,是有些害怕。
④一个粗壮的男人立刻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喝声问道:“想跑啊?白摔了我的酒?听响儿呢?”我想和他解释,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是先从柜台上拿走了下酒菜,回转身想再拿酒碗的,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让我不长眼,把酒碗碰到地上。他揪着我不放,非得让我赔他的酒。我被他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哭了。
⑤就那么在门口僵持好大一会儿,老板一手端着我的酒瓶子,一手端着一个大白瓷碗盛的酒,走了过来,先把酒递给了那个壮汉,再把酒瓶子递给了我。我和那个壮汉都有些奇怪,莫非老板善心大开了,小酒馆小本经营,赚钱不易的呀。老板笑着对我说:“好了,别哭了,刚才有人替你把酒钱赔上了!”
⑥我拿着酒瓶子转身就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了,竟然都没问一下是谁帮我赔的酒钱,也没有说句谢谢。但是,这件事我永远记着,长大以后,常常会想那位好心人是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⑦1977年底,我写下我的第一篇小说《一件精致的玉雕》,开始投稿,却是烧香找不着庙门。当时,我在丰台区文化馆的文学组参加活动,文学组的朋友看完小说后觉得不错,替我在信封上写下地址,再剪下一个三角口,连邮票都不用贴,就寄给了《人民文学》杂志。我心里直犯嘀咕,《人民文学》是和新中国同龄的老牌杂志,是文学刊物里的“头牌”,众人瞩目,以前在它上面看到的尽是赫赫有名的作家的名字。那时候,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刚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轰动一时。我这篇单薄的小说,能行吗?
⑧没过多久,学校传达室的老大爷冲着楼上高喊有我的电话,我跑到传达室,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志打来的,她告诉我她是《人民文学》的编辑,她说,你的小说我们收到了,觉得写得不错,准备用,只是建议你把小说的题目改一下。我们想了一个名字,叫《玉雕记》,你觉得好不好?我当然忙不迭地连声说好。能够刊发就不容易了,为了小说的一个题目,人家还特意打来电话征求意见。我光顾着感动了,放下电话,才想起来,忘记问一下人家姓什么了。1978年的《人民文学》杂志第四期上,刊发了这篇《玉雕记》。我也不知道打电话的那位女同志是谁,那时候,我甚至连《人民文学》编辑部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寄稿子的信封都是文学组的朋友帮我写的。一直到20年后我调到《人民文学》杂志社,我还在打听这位女编辑是谁,杂志社资格最老的崔道怡先生对我说,应该是许以,当时,她负责小说。可惜,许以前辈已经去世,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⑨人的一生,世事沧桑,人海茫茫,从未谋面的人,总会比见过面的人要多。在那些从未谋面的人中,都是你所不熟悉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经历、性格秉性的人。他们当中,能够有帮助过你的人,都是没有任何利害或功利关系、没有相互利用或交换价值,甚至没有任何蝇营狗苟的些微欲望的人,他们对你的帮助,是出自真心,是自然而然扑面而来的风、滴落下来的雨、绽放开来的花。那种清爽、湿润和芬芳,稀少,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他们让你相信,这个世界哪怕存在龌龊、污染、丑恶,也不会泯灭人心与人性中的美好,让我们心存温暖而有生活下去的信心。
⑩对他们说谢谢,他们是不需要这样单薄的话的。他或她让我感受到在世事沧桑之中,那种心地良善而简单清爽所带给人持久的感动和怀念。从未谋面,却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总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定格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