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文章,完成各题。河边的错误
吴亚原
那年秋天,刚满十二岁的我,对啥都充满好奇,然而除了跳房子、玩跳皮筋,亦无好玩的东西。因此我常去河边,坐在苦楝树下,看河上的风景。
河对岸,是一间废弃的食堂,一半作为生产队的仓库,另一半成了村里的代销店,店门开在侧面。经营代销店的是一位麻脸汉子,我们称他为麻子叔。每当夕阳西下,麻子叔会虚掩店门,去河边淘米洗菜。
我坐在树下,看天边的云彩幻化出奇妙的图案。我辨认着:稻穗、禾苗、向日葵,仙女……麻子叔蹲在埠阶上,问:“丫头,啥事让你这么开心?”我说:“课本里的画儿,飞到天上去了。”“小丫头蛮有想象力,”麻子叔瞥了眼天边,摇摇头洗他的菜。
鸟儿叽喳,晚霞映红小河。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有个人影,潜入代销店,看错了吧,我揉揉眼睛,继续看天边的云彩,竖起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吱呀”一声刺过耳膜,细长的人影挤出店门,手里捧着麻饼。我闻到了麻饼的香味,使劲咽了下口水,不禁喊出:“抓小偷!”
麻子叔呼地从埠阶上立起,米箐箕丢在河边,追了上去。我撒开脚丫子,跑过小桥。麻子叔将一个少女摁在晒场上,脸上的麻坑盛满愤怒,两只麻饼滚落在地上。围观的人群,直盯着麻饼,我甚至听到咽口水的声音。“小芳姐!”我失声惊呼。趴在地上的小芳姐,用怨艾的眼神看向我:“饿死人的日子,能不找点吃的?”“看你嘴犟。”麻子叔反剪住小芳姐的双手。“快说,饿死谁了?”边上的民兵连长怒目训斥,顺手从裤袋里,掏出根细麻绳。
麻子叔愣了一下,匆匆捡起麻饼。小芳姐使劲挣扎,民兵连长手脚麻利,绑牢小芳姐的双手。等跛脚婶满脸通红,瘸着腿赶到时,小芳姐已被押走。跛脚婶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悲号:“是娘害了你……”
我哭着跑回家,妈妈安慰我:“你不是故意的。”
小芳姐大我四岁,住我家隔壁,娘俩在家以打草帽谋生。她对我可好了,带我去村后的小土岗,采摘甜甜的野树莓。遇人欺负我,她会像姐姐那样保护我。
晚霞余晖里,我坐在苦楝树下,望着对岸,不能原谅自己。河面上的鸭子,“嘎嘎嘎”扑棱着翅膀,不知啥是忧伤。
我怕见跛脚婶。半夜里起来尿尿,听到呜咽声,贴着板壁缝隙张望,黑漆漆的一片。跛脚婶的话断断续续:“小芳,娘饿晕了,躺床上念叨,见了阎王爷,都没尝过麻饼……”我躲进被窝里抽泣,伤痛的心无处着落。
天空飘着雪花,小芳姐闯进屋子,拎小鸡似的,拎起蜷缩在灶台前柴堆里簌簌发抖的我,说:“没良心的丫头,平时待你多好。”我惊恐的目光满是祈求:“姐,你揍我一顿吧。”小芳姐将我塞进灶膛,火苗烧灼全身。疼痛感将我从梦中拽醒,心敲鼓般咚咚直响,浑身滚烫滚烫的。
妈妈找药让我服下,烧退了。河边的一幕,却像杂草一样在心里疯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同学们背地里骂我是害人精。我神情恍惚,似掉进深渊,老师鼓励我好好读书。我是个害人精?为了减轻心里的愧疚,我会去地头割几棵青菜,拔几根萝卜,偷偷放在跛脚婶家门口。
河边的阴影,一直困扰着我,麻饼月亮似的堵在脑海。只有读书,才能淡化心里的忧伤。妈妈摇摇头:“爱叽喳的小喜鹊,成了闷嘴葫芦。”
过年了,我捏着外婆给的压岁钱,悄悄走进代销店。见我,麻子叔一愣:“丫头,好久没来店里,也不见你去河边。”我眼睛盯着脚尖不作声。麻子叔说:“别自责了。都怪我一时冲动,小芳的脾气也真犟,撞到枪口上,嘴还硬着呢。事情总算过去了。”
我嗫嚅:“小芳姐去哪了?”
“关押了几天,小芳认了错。回家的路上,她走上桥头,‘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被一个男人救起。”“后来呢?”我松了口气。
“男人是外乡人,三十好几没娶上媳妇,小芳跟着他走了。”“小芳姐为啥不回家?”
“姑娘家没面子嘛。”麻子叔深深地叹口气,双手撑着柜台埋下头。走出代销店,我轻轻推开跛脚婶的家门,将盛着麻饼的纸袋,悄悄放在矮凳上。
大学毕业那年,我拎着行李袋,来到河边的苦楝树下。对岸,笑眯眯的跛脚婶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出代销店。
“外婆,麻饼真好吃。”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我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