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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
有一天晚上,在行军中,我和一个女同志走在一起。她个子不很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肩膀上挂着干粮袋,还有一把二胡。两个小辫子,在军帽下垂着,悠搭悠搭的,活泼而轻快地走着,还轻轻地哼着什么歌儿。
我问:“你是文工团的吗?”
“是呀!”她回答。接着就告诉我她是才从一营回来的,她们那个小组在那儿呆了四天。说着,又继续轻轻哼着她的歌儿。
我打断她,又问:“这四天,你们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哪,第一天搜集英雄例子,第二天就编,第三天就排,第四天就演。今天刚刚演完,就出发了,你看,弄得我化的妆还没有洗呢!”说到这儿,咯咯地笑起来。也许是怕我看见她脸上涂着的油彩,连忙伸手抓了一把雪,往脸上搓着。
对她们这种战斗式的工作作风,我称赞着。
她说:“可是粗糙得很哩!……不过,我们想起到作用就是了。你想,咱们的战士们哪有闲空儿,你光去‘绣花’能行吗?所以我们就来快的、简单的。没有灯,就在月光底下。没有台子,就在院子里、田野上。行军的时候,战士们一边走,我们就一边给他们说唱。……我们反对森林子里头耍大刀!”
“你们的文艺工作可做得真不少啊!”
“不只文艺工作哩!我们哪,是什么也做,碰到什么做什么。我还做过伙夫呢!”“伙夫?”
“呃,前方炊事员可忙哩,他们又送饭又送水,还要送弹药。我看他们忙不过来,就要求当伙夫。另外,我还……”
“怎么样?”
“我还当了两个月俘虏营的排长哩!”我看着她那小小的个儿,说话那种孩子气,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正正经经地说,“你别看他们那么老高个子,他们不服从我管理行吗?
我叫他们站着,他们就不敢坐着!”
我不敢大声笑,只在心里笑着。这时候,忽然哨音一响,部队休息了。一闪眼,看不见她。一会儿,听见远处一个石崖上,她用年轻而清脆的声音喊道:
“同志们,我们唱个歌儿好不好?”下面齐声说:“好!”歌声起了。在汉江对岸敌人探照灯的亮光里,她的臂膀在轻捷地舞动着打着拍子。
歌声一落,她走过来,端着两缸子从小河里舀来的水。给了我一缸子,另一缸子,她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喝过,两只手在脑后一叉就仰着休息起来,两条辫子垂在积雪上。
我不禁揣想着:半年或者一年之前,她们还是没有经过锻炼的学生,在父母面前,还是平平常常的孩子。而现在竟然在离前线几里路的地方,这样地坦然、愉快,在全世界斗争最激烈最尖锐的战场上做了这许多工作。这是多么叫人羡慕的一件事情!我不由得感叹地说:
“同志!你们的进步是多么快啊!”“那,靠党的教育,也要靠自己有决心。”“可是,你的决心是什么呢?”
“我呀?”她羞涩地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说下去。呆了半晌,才又说:“和别人的也差不多!”
“那么,是要决心入党啊?”她笑了。
这时候哨音一响,部队又前进了。她抖了抖头发上的雪,我们又走在一起。“不过,我们进步得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哩!”她说,“我们和战士们常在一起,和英雄们在一起,我们自己也就勇敢起来了。”她非常有兴味地谈着:开始出国的时候,她背的东西很多,觉得走不动;可一看战士们比她们背得还重,并且边走边说快板,自己也就走得轻快了。敌机打照明弹,自己觉得很害怕;可战士们却说:“给咱们点起天灯啦,真好走!”自己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有一次,她看护伤员,别的伤员乐哈哈的,有一个突破三八线战役下来的伤员却唉声叹气。她问他为什么不高兴,那个伤员说:“唉,同志,我流了点血,没有什么说的;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冲到三八线以南负伤,不该在三八线以北就负了伤……”另一次,她到前方参加战斗,敌人的炮火打得正猛烈的时候,有几个战士却在那儿满不在乎地缝鞋子。她惊讶地想,为什么炮火连天的时候,战士们干这不相干的事情呢?一问,战士们笑着回答:“不缝鞋子,等一会儿敌人垮了,怎样追击呢!”她说到这里,赞叹地瞧着我说:“你看咱们的战士是不是英雄!在他们负伤以后,还想的是前进;在敌人的炮火最猛烈的时候,想的是追击!我们跟这样的英雄在一起,怎么会不勇敢起来呢!我们将来,也会……”
“也会怎样啊?”我追问。
“也会……”她低声又笑了一阵,好像很不容易直说出来。“说呀!”
“也会当英雄的。”她鼓足勇气,说出了她的心灵里美丽的秘密。然后,她用力踢开一块脚下的石子,抬起头来。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出她的眼睛里闪着青春的火星。
1951年5月6日
(节选自《魏巍散文选集》,有改动)
【注释】原文中,作者写了抗美援朝时期在朝鲜战场上的几个青春故事。选文是其中一个青年团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