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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田野
金小林
①暮春的傍晚,妹妹打来电话提醒我又到栽秧的时节了,问我休息日能否回乡下帮衬父亲。犹记得今年春节返城时,我再一次叮嘱父亲:“今年的田就不要种了!”父亲仍像往年一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而,年届古稀的父亲终究没有听劝,又买回了谷种,撒进了小山岙(ào,山间平地)里的那丘母田。
②父亲不肯歇种是有原因的。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老农,早高高兴兴把田地交给儿孙们打理了。而作为父亲唯一的接班人,我离开乡村已二十多年了。他怎舍得那一丘丘的稻田就此荒芜?
那可是长出过金灿灿的稻谷,养育了一大家子人的田野……20世纪80年代初责任田分到户后,父亲一直精心伺候着他的每一寸土地,那心思如同母亲待我们兄妹般细腻。
③那时乡亲们认定,子孙长大后是要种一辈子田的。所以,我十一二岁甚至更早时,便跟了父亲下地。
④清明过后就要撒谷种育秧了。村上的农户大多育的是水秧,谷种直接撒进蓄水的母田里,然后就等着插秧了;而我的父亲,总是先在一长溜田块上,用覆着尼龙膜的弓形棚育好秧苗,然后再移栽到水田里。
⑤秧苗的移栽即栽秧,这是一件极为枯燥而劳累的农活。栽秧时我整天跟着父亲,弓着背伏在水田中央,左手掌托着一大柄带泥的秧苗,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拔了秧,然后一根一根逐一插入田泥。三两天下来,刚搬了家的秧苗,绿油油、颤巍巍,成片成片立在初夏的微风中,煞是惬意。而我却浑身酸痛得直不起腰,走起路来像个老头儿。父亲是不计较栽秧的工夫和辛苦的,他只知道,比起水秧,这种方式育的秧插到田里,长势会更好、谷穗会更饱满。
⑥那时的乡村,插秧和尝新米是极为重视的两件事,分别代表着希望与丰收。因此,插秧那几日,家家户户的饭桌都特别丰盈。那些年,我既盼望丰盛的插秧饭,又害怕插秧。因为我插的秧总是疏疏密密、歪歪扭扭,横秧更是经常上下排错了行。而父亲对插秧是非常讲究的,每一株秧都要与前后左右四株秧间隔二十多厘米,竖秧横秧对得笔直,就像参加广播体操表演的队伍那样。
⑦插秧时,父亲打头,我在右侧。若是碰到百十米长的大丘田,我总要被父亲训斥几回。这期间,还免不了被他拔掉几排歪扭得太不像话的秧重插。望着父亲三五下就把我的秧行纠得笔直,挨了责的我虽然有些愤愤然,内心却也很是佩服。
⑧村里的农户,也有像我父亲一样把秧插得笔直的,但多数人家只管把竖秧插好,横秧则不做要求。秧插直了,主要为日后耘田时,田创能顺溜地通过。
⑨秘插下田后大约二十天,便迎来第一次耘田。耘田时,人挽着裤脚站立行走,双手一前一后握住田创柄,一推一拉间,田创在竖秧弄里“哗哗哗”地游走,创去杂草、创松了淤泥。而父亲的稻田,是必须隔月再耘第二遍的—让田创沿横秧弄也走一趟。那时的秧已密密匝匝,长到了齐腰高,秧叶边沿的锯齿锐得刺人。父亲是不允我放下裤脚耘田的,因为长长的裤脚糊着烂泥,会损坏秧叶。只消半天下来,原本光溜的腿肚子就被划得布满了不规则的血痕,细细长长,刺痛难耐。
⑩那时我便觉得在父亲的心里,我是不如他的稻田重要的。
⑪父亲不仅对稻田精耕细作,对田间地头的管理也总是一丝不苟。在父亲的农活日历中,自然也排上了拔田坎、砍田岸沿、铲田岸这些人工锄草的项目。
⑫经过一番辛苦的劳作,父亲的田野,总是田内郁郁葱葱、田外清清爽爽。几年下来,我们家种过的田地,就像有教养人家的后生一般,清爽而敦实。每次村里重新抓阄分责任田时,乡亲们都希望抓到的是我们家的稻田——因为好种!而父亲,则又开始调教起他新分来的田地。如此几轮分田后,父亲的汗水和足迹,几乎遍布了村庄里所有的稻田……
⑬父亲的田野是我的另一个课堂,我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都在不停地学习着祖辈传下的农耕技术。然而,我学会了耕田、插秧、耘田、刘谷、打稻,最终并没有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农民——我破天荒地成了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并留在离家乡两百多里的城市工作。
⑭父亲老了,可是他依然不愿离开他的田野。有两回因为膝盖的骨刺让他疼痛难当,我把他接到了城里。去医院做完检查后,我想留他多住几日好好休息两天。然而,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父亲显得无所适从——他一个人不愿上街,也不敢过马路。儿子上学,我和妻子上班,他就整天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觉。
⑮两天下来,父亲就仿佛池塘枯水期的鱼、烈日下离了土的葱一般,蔫蔫的没有了生气,整日唠叨着要我送他回去。可是只要他一回到乡下老家,没一会儿,他便又像一位重返沙场的老将军,精神抖擞地扛上农具,巡视他的田野去了。
⑯父亲的田野,年复一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选自《人民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