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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建安
"落雨天呢,半上昼啦。”
黄泥路,蜿蜒下行江边。老姑婆倚门张望,念叨,
半山窝,有数间黄泥房,黑瓦上飘着淡淡炊烟。山脚下,隐约传来舞狮舞龙的锣鼓声。
小孙女秀秀确跳过来:“阿姿,阿姿,俺要吃油枣、”老姑姿苦笑:“阿财哥来了,就给你吃,"秀秀仰头问:“都好多天啦,还没来呀。”
是啊,大年初八了,阿财还会来吗?
老姑婆是三十里外的邱屋寨嫁过来的,丈夫、三个儿子都没了,老大媳妇人跑了,秀秀是留下的独苗、穷困人家,亲成往来就日渐生疏了。
老姑婆很爱娘家,娘家只有一个弟弟贵昌,贵昌人老实,家口多,薄地半亩,又没个手艺,过得紧已巴的,往日,老姑婆常回娘家来,捎带一些番薯干手头粉啥的,接济家用。临走,阿财总要送老姑婆老远,眼圈红红的,老姑婆说,财啊,你这孩子,日汁脆呀。
老姑婆往炉膛添了把芦。铁锅噗噗响,汕枣散发出香甜气味。秀秀偎依在阿婆身边,舌头舔着嘴角。
“姑婆,姑婆在家吗?”
“哎,哎,来啦,“老姑婆颤巍巍地“奔”了出去。
阿财来了,赤脚沾满黄泥,腋下夹着布鞋。“这孩子啊……"老姑婆到灶间端出了半盆热水、洗好脚,穿上布鞋,阿财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给秀秀,又从怀里掏出四个贴有红纸条的鸡蛋:“自家的生蛋鸡。"老姑婆接过,放在香案上:“自家人,客气啥呀。”
食昼啦。客家人日常言语中,保持有中原古音。食昼,就是吃中午饭,老姑婆把"鱼”(用整块杂木雕刻成的一条大红鲤鱼)、鸡臂、油枣、煮米粉、烧豆腐等端上饭桌,热气腾腾的。
“财呀,来,吃,年年有余。”
阿财吃了点萝卜丝,说:“姑婆,您吃。秀秀,俺给你夹,”
秀秀说:“俺要吃油枣。”
阿财把油枣碗移到了秀秀一边。秀秀瞄一眼阿婆,咬着筷子,不说话。老姑婆夹了一块油枣给秀秀,又夹了两块给阿财:“吃吧,今年的油枣,红糖不好买,不呢。”
“好吃,好吃,又甜又香。"阿财把碗里的另一块,让给了秀秀,“细人子,牙口好,”“财呀,有嘛介(没有什么)菜,行断脚骨饿断肠噢,多吃啊,"老姑婆把一块鸡臂往阿财碗里夹。阿财将饭碗往怀里躲藏,双手按住;“不要,不要,俺从小不吃,会坏肚子,”
阿财明白做客规矩,那块鸡臂是万万吃不得的,那是主人待客的门面,何况老姑婆生活这样穷瘩?初二到初八,主客推来让去,以致于那块鸡臂“柄”上,黑手乎黏糊糊的。
“年初八啦,没有人客来啦,财呀,你就吃了吧,”
“秀秀吃,吃块鸡臂,长大一岁。”
“阿财哥,俺吃了也会坏肚子,”
那块鸡臂,谁也没有吃。阿财回家时,老姑婆用草纸包了里外三层,要他带回家当“等路”。
细雨停歇了,有"日朗花”,阿财脱下布鞋,夹在腋下,含泪告别。山脚下,回望,老姑婆还在家门口看着他,
阿财抹去泪珠.走上了廊桥。
对面桥头,有一帮闲汉,坐在杜杆上啃吃甘蔗。
阿财手蹑脚走过,
“站住!”
阿财楞怔,继续走。
“给俺站住!”
一个衣着黑绸缎的壮汉挡住了去路。
“干啥的?”
“做客的。”
“打赤脚?八成是小偷小摸。”
"不是,俺是邓塞的。”
“搜!”
两个闲汉走上去,摸摸捏捏,搜出了一个纸包。
“还给俺,姑婆给的,"阿财挣扎。
壮汉打开草纸,看到的是一块鸡臂,换近嗅唤,皱眉,,手抛落桥下。
“俺的鸡臂啊!”阿财一头撞向壮汉,
壮汉倒退,嗤啦一声,黑绸缎下摆挂在枯枝上,撕裂了一道口子。
“绑了,赔钱人!”
阿财被绑在廊桥木柱上,嘴里塞了块破布,
“啦?正月大头的”
增发队刚好收工路过,
壮汉说:“增发,你少管闲事。”
“几多钱放人?”
“你赔不起。”
“三块大洋,今晡赏金全归你,”
“嘘嘘,这是啥?上等洋绸,”
“赌一把,咋样?”
“畸,敢赌?划个道来。”
“前方五六十步,有棵柚子树”
“咋啦?”
“就剩一颗柚子,俺一把打下来.”
“打下来,放人。打不下来,一百块袁大头,”
“咋?一百块?”
一百块!”
“哪……好吧。”
增发弯腰拣起一块石子,掂量掂量,猛地旋转一圈半,摔出。
一道亮光,破空划过。
众人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远处枝头,黄叶飘落。柚子晃动,依旧高挂。
增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砰!”
一声枪响,击碎河岸的宁静,
柚子应声落地。
“谁?谁开的枪!”壮汉气急败坏。
“路人,路人开的枪."一位看假平平常常的路人笑着说,
(选自《汀江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