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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的丛林
梁衡
丛林这个词,在自然界就是树林,丛生着的树木;在佛教里是指僧人聚居的地方——寺院,后来演变成寺院管理。大概出家人总是在远离烟火的地方修行,那里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于是丛林,就同时为自然界和精神界所借代,横跨两域而囊括四方。而有一个人,却一生永在这两个丛林里穿行,他就是徐霞客。让我们现在来截取一段他最后的丛林生活。
我们现在查到的日期,徐霞客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12月22日进山的,还带了一个姓顾的随身仆人,就是日记里常提到的顾仆。他这次连续住了30天,每天写一篇游记。后应丽江土司之邀下山,第二年8月又再返回山上,日记续写到9月14日,是为《徐霞客游记》的最后一篇。两次共考查记录了25寺、19庵、27静室、6阁和两庙。而吃住、供应、交际,几乎全都是在寺院里。
作为旅行文学家他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就是发现自然之美并诉诸美妙的文字,我们至今可与之分享快乐。徐霞客在这里寻奇觅险就连随从、仆人都不敢上的地方,他常一人攀藤附葛,直达绝顶。你看他是这样登上鸡足山舍身崖的:“余攀蹑从之,顾仆不能至。时罡风横厉,欲卷人掷向空中。余手粘足踞,幸不为舍身者。”他去探一个壁上的奇洞,没有路,“见一木依崖直立,少斫级痕以受趾,遂揉木升崖……足之力,半寄于手;手之力半无所寄,所谓凭虚御风,御无所御也。”你看,这简直是练杂技。仅靠在一根直木上砍出的几个印子,只能踩住脚趾,就敢攀岩。而且,你再细细品读“揉木升崖”的那个“揉”字,用得多好。遇有风景好的时候,他则心情大好,“度除夕于万山深处,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
他总是以一种好奇的喜悦的心情观察自然,山水多情,草木有灵。在《游记》中徐霞客详细描绘了传衣古寺前的一株云南松,主干一丈五尺以上,三人合抱,而横枝却比树干还大,已经开裂,只好筑了一个台子,撑起木桩来保护。它的枝叶从四面披散倒悬下来,在空中如凌空飞舞的凤凰。松后的石坊上有一副对联:“峰影遥看云盖结,松涛静听海潮生。”山中有寺,寺前有坊,坊上有联,而这一切又掩映在一株不知年月的古松之中,这是何等有人文气息的丛林。他慢慢品着这副对联,竟推敲起文字来,“涛潮二字连用,不免叠床之病,何不以‘声’字易‘涛’字呼?”
徐霞客在山上,记山水,考寺院,研究文学,收集诗文,编《鸡山志》。每日不是荡漾在山风绿树间,就是浸润在精神的丛林中,足行手记,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人文写真。虽远在深山,却情趣多多。徐曾记某日寺里的早点:“先具小食,馒后继以黄黍之糕,乃小米所蒸,而柔软更胜于糯粉者。”他在山上考查十分辛苦,跋山涉水汗流浃背,抄录碑文,冻僵手指。寺里就请他去洗热水澡。这是一个长丈五,宽8尺,深4尺之大池,连着一口烧水大锅,要一天才能烧热。先在池外洗擦,再入池浸泡,再擦,再泡,类似现代的桑拿浴。他自觉有趣,“如此番之浴,遇亦罕矣”。
和尚们与他的关系很好,争着、抢着邀他到自己的寺、庵、静室里去住。日记载,那年腊月二十九他在寺里吃过早饭,到街上去买了一双鞋,逛街,又上行二里,到兰陀寺,见院内有一块残碑,就细考并笔录。不觉天黑,“录犹未竟”,寺主备饭留宿。他就让仆人回悉檀寺取自己的卧具,仆人带回悉檀长老的话说,别忘了明天是除夕呀,让你的主人早点回来,“毋令人悬望”。你看,多么温馨的画面,好一个暖暖的丛林。
崇祯十二年(1639)9月14日,他写完了《游记》的最后一篇。在山上边休养边修《鸡山志》,三个月后丽江知府派来了8个壮汉,用竹椅将他抬下山去,一直送到湖北境内上船,150天后回到江阴老家。不久便去世了,享年54岁。
顺着一条深涧的边沿,我们折进一片林子,约行二里,即是他曾住过的悉檀寺。没膝深的荒草荆棘里依稀可辨旧时的柱础、房基和片片的瓦砾。唯有寺前的一棵云南松孤挺着伸向蔚蓝的天空。当年丽江土司所差的8位壮士就是从这个路口抬他下山的。他示意绕松而过,再看一眼涧边的飞瀑。平时他最喜在这里观瀑,日记中写道:“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其时正当冬日,叶落满山,飞瀑送客,呼声切切。他这次可不是平常出游之后的回乡,而是客居人间一回。就要大辞而别了。徐霞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磨秃了的毛笔,挥手掷入涧中,伫望良久,他想听一听生命的回声。那支笔飘摇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兰,依在悬崖之上,数百年来一直静静地绽放着异香。人们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记》。
正是:霞落深山林青青,掷笔涧底有回音。风尘一生落定时,文章万卷留后人。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5期,有删改)